《中世紀星空下》
作者:包慧怡
版本:譯林出版社
2025年8月
死亡及其不可避免性是存在于中世紀人心靈后景和集體意識中的重要事件。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對“萬民四末”(Four Last Things)——去世、審判、天堂、地獄——的持續(xù)關(guān)注,深刻地影響了英國中世紀節(jié)日歷法、宗教儀式、建筑空間、 繪畫雕刻的發(fā)展,并滲透到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以中古英語寫就的抒情詩中有大量以死亡為題材的杰出詩作。它們大多作于12至15世紀,被保存在匯編年代稍晚于創(chuàng)作年代的羊皮或牛皮手抄本中。它們時常在中古英語之外夾雜 拉丁文或者盎格魯—諾曼法語短句,并在修道院之外的平信徒俗眾(laity)——它們的首要目標讀者——之中廣為流傳。它們被統(tǒng)稱為中古英語“死亡抒情詩”(death lyric)。
中世紀英國社會動蕩,戰(zhàn)事頻繁,醫(yī)療水平不高,人口平均壽命普遍低下,尤其在14世紀的數(shù)次黑死病大暴發(fā)后——其中最嚴重的一次在大約四年內(nèi)奪走了當時歐洲至少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死亡更是作為一種無處不在的、無人幸免的、 隨時可能降臨的威脅,實實在在地潛伏于人們的精神世界中。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為多數(shù)中世紀英國人提供關(guān)于死后可能境遇的信息的基督教,必然需要背負起提供死亡心理建設(shè),也就是幫助平信徒為告別塵世生命做好心理準備的重要職責。
傳統(tǒng)上,古代晚期(late antiquity)至中世紀盛期的教會一般通過圣餐、懺悔—贖罪、臨終涂油等制度化的圣禮儀式來提供這套幫助。但隨著中世紀盛期和晚期教會的濫用權(quán)力和內(nèi)部腐敗越來越公開化,可以用金錢交換的官方死亡心理建 設(shè)(以贖罪券的販賣為典例)逐漸不復(fù)以往的權(quán)威,越來越難滿足大多數(shù)人消解死亡恐懼的精神需求。12至15世紀間(尤其是14世紀后)大量出現(xiàn)于民間非教會編訂、非修道院制作背景的手稿中的“死亡抒情短詩”可謂應(yīng)運而生。
這部分手稿包括個體游方僧的布道手冊和匿名平信徒詩人的文集等,其中收錄的死亡抒情詩以通俗易懂的語言(大多數(shù)民眾日常使用的中古英語,而非教會的官方語言拉丁語)、輔助記憶的分節(jié)與韻律、生動而有效的訓(xùn)誡,集中回應(yīng)了普通人對生前道德抉擇以及死后靈魂歸屬的深度焦慮。它們是我們了解中世紀英格蘭人的精神氣質(zhì)和文化傳統(tǒng)的珍貴一手材料,也是中世紀英國本土俗語(vernacular)詩學(xué)和修辭學(xué)傳統(tǒng)的重要研究對象。下文將中古英語死亡抒情詩按照中世紀文學(xué)中通用的主題(topos)分為四大類,通過對中古英語原文的訓(xùn)詁、翻譯和細讀,著重考察這四類死亡抒情詩中各自主題的呈現(xiàn)、演繹與嬗變。
“死亡之舞”,15世紀抄本,法國國家圖書館館藏?!吨惺兰o星空下》內(nèi)文圖。
“畏懼死亡”主題
“畏懼死亡”(timor mortis,直譯“對死亡的畏懼”)或許是中古英語死亡抒情詩中最常見的文學(xué)主題,同時也是最根本的心理基調(diào)。該拉丁文短語出自教會禮儀中的亡者日課(Office of the Dead)禱文,完整句式是“對死亡的畏懼擊潰了我”(Timor mortis conturbat me)。在諸多中世紀頌歌體(carol)死亡抒情詩中,這個短句時常以疊句(refrain)或副歌(burden)形式出現(xiàn)在每節(jié)詩的末尾。比如在中古英語詩人約翰·奧德萊(John Audelay)晚年所寫的一首長頌歌《畏懼死亡,哀悼罪過》(“Dred of Deth,Sorrow of Syn”)中,就直接將它用作貫穿全詩的疊句。該詩寫作時間大約為15世紀20年代,當時年邁的詩人已又聾又瞎,流傳下來的手稿極有可能是他人聽寫的成果:
當我體弱,病中平躺,
內(nèi)心哀傷,淚眼婆娑,
我滿懷悲慟地寫下這首歌——
基督的受難賦予我力量:
圣母幫助我!耶穌憐憫我!
對死亡的畏懼擊潰了我。
(第45—50行,包慧怡譯)
像這樣主體為中古英語,部分夾雜拉丁文(有時是古法語,即作為中世紀英格蘭宮廷書面語言的盎格魯—諾曼法語)的詩作被稱為“馬卡龍詩”(macaronic poem),這種法式甜點(夾心杏仁蛋白小圓餅)形象地反映了中古英語抒情詩經(jīng)常夾帶雙語,甚至三語文本的語言特點。奧德萊的這首“馬卡龍詩”表現(xiàn)了一個普通中世紀英格蘭人——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平信徒——最典型的死亡焦慮,同時也是一種信仰焦慮:不僅要擔心此世生命終結(jié)時死亡帶來的痛苦,還要操心死后靈魂的何去何從。這也是文森特·吉萊斯皮所謂中世紀版本的“存在之焦慮”,一般在神學(xué)和文學(xué)文本中被稱作“三件傷心事”(Three Sorrowful Things):死亡的必然性,死期的不確定性,死后靈魂的命運。下面這首匿名中古英語短詩完美地概括了這三重焦慮:
每當我想到那三件事情,
我就再也無法感到歡欣:
第一件事:我必將死去,
第二件事:我不知何日將死,
第三件事最令我焦心:
我不知道死后將往何處去。
在大量類似的中古英語死亡抒情詩中,死亡正是以這“一個必然,兩個未知”的三重恐怖出場,而這些詩也成為一種以文字形式直白出現(xiàn)的“死亡預(yù)警”:在對黑死病的記憶仍無比鮮活的兩三個世紀中,提醒人們時刻關(guān)心靈魂的歸宿,并通過生前及時行善和始終虔誠的信仰為來生累積福祉。為了更好地起到教化作用,并方便往往是文盲或半文盲的廣大教化對象記憶,這些中古英語詩行經(jīng)常簡明扼要,以朗朗上口、便于背誦的尾韻寫就,并且作為修士或游方僧布道內(nèi)容的一部分,被安插在更長更完整的布道手冊中。比如下面這首約寫于1375年的短詩片段就被保留在約翰·格里姆斯通(John Grimestone)修士的布道筆記本中——我們把類似這樣用于輔助布道的韻文片段亦歸入廣義的中古英語死亡抒情詩中:
死亡(Mors):
它是痛苦,之于人的心靈;
它是確鑿,之于人的境遇;
它為我們所有人分派結(jié)局。
通過敦促人們認清死亡這一強敵“一個必然,兩個未知”的基本屬性,上述這類“畏懼死亡”主題的抒情詩在俗語文學(xué)語境中邁出了幫助俗眾完成死亡心理建設(shè)的第一步。
15世紀法國時辰書中的“死亡提醒”頁,紐約摩根圖書館館藏?!吨惺兰o星空下》內(nèi)文圖。
“鄙夷塵世”主題
“鄙夷塵世”(contemptus mundi)是一個貫穿古代晚期至中世紀晚期的核心文學(xué)主題,以此為主題的拉丁語和俗語詩作都被歸入“鄙世詩”的行列。拉丁文傳統(tǒng)中,“鄙夷塵世”主題在古代晚期的哲學(xué)代表作是波伊提烏斯的6世紀散文名著《哲學(xué)的慰藉》,在早期教父傳統(tǒng)中的代表作是6世紀里昂主教尤基里烏斯(Eucherius of Lyon)的書信《論對塵世的鄙夷》(De Contemptu Mundi),在中世紀神學(xué)家作品中的典例則有12世紀貝爾納(Bernard of Cluny)的同名諷喻詩《論對塵世的鄙夷》(“De Contemptu Mundi”),以及教皇英諾森三世(Innocent Ⅲ)的12世紀散文《論人類境遇之悲慘》(De Miseria Humanae Conditionis)等——后者曾被喬叟翻譯成中古英語,但譯本已失傳。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文學(xué)母題,以它為標題或主旨的作品聚焦于俗世生命和人世榮華富貴的必朽性,認為個人生前擁有的一切都是虛空中的虛空,其中一個可能出自波伊提烏斯的著名句式,后來單獨演變?yōu)橐粋€詩歌子題:“今何在”(ubi sunt)。在英語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早在9世紀或者更早,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匿名詩人就已在《流浪者》(“The Wanderer”)這首雄渾悲壯的古英語挽歌中回應(yīng)了這一子題:
駿馬們?nèi)チ四睦铮?Hw?r cwom mearg?)騎士們?nèi)チ四睦铮控敻坏姆职l(fā)者去了哪里?
盛宴上的寶座去了哪里?廳堂里的歡愉今何在?(Hw?r sindon seledreamas?)
嗚呼,閃亮的杯盞!嗚呼,穿鎖子甲的武士!
嗚呼,王公的榮耀!那時光如何逝去
隱入黑夜的蔭蔽,仿佛從不曾存在!
(《流浪者》第92—96行,包慧怡譯)
與《流浪者》同樣收錄于《??巳刂畷罚‥xeter Book,成書于10世紀,已知保留最多古英語文學(xué)作品的抄本)的其他古英語詩歌中——譬如《廢墟》(The Ruin)、《航海者》(The Seafarer)、《戴歐》(Deor)以及史詩《貝奧武甫》(Beowulf) 的片段——都可以找到對“今何在”子題的動人演繹。而它最著名且完整的拉丁文演繹出現(xiàn)在約寫于13世紀的一首飲酒詩中。該詩原題為《論人生苦短》(“De Brevitate Vitae”),更廣為人知的標題是它配樂版的首句《讓我們盡情歡愉》(“Gaudeamus Igitur”),這首歡樂的歌謠是許多中世紀和近代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上的必唱曲目:“讓我們盡情歡愉/趁青春年少/快活的青春逝去后/憂愁的老年逝去后/土壤會吞噬我們/那些在我們之前來到此世的人/今何在?”此外,13世紀中古英語抒情詩《先來之人今何在》(“Uuere Bet Tey Biforen Us Weren”)亦以幾乎原封不動的句式,非常直接地繼承和處理了這一子題。它的第一節(jié)如下:
先來之人今何在?
那些牽著獵鷹和獵犬,
并占有田野和樹林的人?
閨房里的富家千金們,
發(fā)辮里佩戴金飾
臉蛋兒明艷無比……
中古英語死亡抒情詩中關(guān)于“鄙夷塵世”主題的杰作,當推只有一份手稿存世的短詩《當土壤成為你的塔樓》(“Wente Turuf Is Ti Tuur”,以下簡稱《土壤》)。該詩手稿今藏劍橋大學(xué)圣三一學(xué)院(Trinity College, Cambridge, MS 323, fol. 47v),約編寫于13世紀下半葉。學(xué)者們根據(jù)其較小的開本和有多名謄抄員參與繕寫的痕跡,認為它極有可能是由游方僧團體而非修道院編纂,主要功能是供修士們在布道中使用?!锻寥馈吩谛问缴鲜且皇诇释旄梵w,但挽歌的莊重句式和哀傷氛圍又與“死后”(post mortem)或曰“尸檢式”的庸常細節(jié)形成對照,在短短六行內(nèi)產(chǎn)生一種可怖的戲劇張力:
當土壤成為你的塔樓,
當墳?zāi)钩蔀槟愕拈|房,
你的肌膚和你雪白的喉
都將交付蠕蟲去享受。
到那時,整個塵世的歡愉
對你又有什么幫助?
《土壤》與前文所引《先來之人今何在》差不多是同一時期的作品,同樣在俗語文學(xué)傳統(tǒng)中,同樣在口口相傳的抒情詩文體中,《土壤》以一種更含蓄卻也更嚴酷的口吻傳遞“今何在”子題背后的道德訊息:“到那時,整個塵世的歡愉/對你又有什么幫助?”這也是本詩適宜出現(xiàn)在訓(xùn)誡和布道語境中的原因之一。與此同時,雖然《土壤》處理的是普世語境下死亡的庸常,它使用的核心意象卻都具有宮廷文化背景:“塔樓/鐘塔”(tuur)與“閨房/臥室/內(nèi)室”(bour)都是典型的城堡建筑組件,而第三行“你的肌膚和你雪白的喉”(Ty wel and tiwite trote)雖未用人稱代詞區(qū)分性別,卻暗示“你”很可能是一位生活優(yōu)渥的貴族女士。這些宮廷文化元素幾乎是拉丁語文學(xué)傳統(tǒng)中“塵世榮光”(gloria mundi)的縮影,而它們與“土壤”“墳?zāi)埂焙汀叭湎x”的緊湊并置所產(chǎn)生的修辭效果,讓人傾向于相信該詩行文表面上的“高古風(fēng)格”實際上旨在戲仿或反諷。
這也將我們引向《土壤》通篇回應(yīng)的另一個盛行于宮廷文學(xué)和騎士羅曼司的傳統(tǒng)子題:“塔樓/閨房里的少女”(Damsel in the Tower/Boudoir )。“塔樓”“閨房”“肌膚”“雪白的喉”屬于現(xiàn)在,“土壤”“墳?zāi)埂薄叭湎x”則屬于必將蒞臨的將來。而“塔樓”與“閨房”可被想象的寬敞舒適與“土壤”和“墳?zāi)埂钡捏a臟逼仄在短短兩行詩中亦構(gòu)成劇烈反差,使這首短小精悍的“鄙世詩”同時沿著“道德—時間”軸和“道德—空間”軸運作,如咒語般令讀過的人過目不忘?!断葋碇私窈卧凇泛汀懂斖寥莱蔀槟愕乃恰愤@類“鄙視塵世”主題的死亡抒情詩不吝筆墨地刻畫貴族生活的榮光,只是為了更尖銳地凸顯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這一現(xiàn)實,并為那些持有死亡遙不可及、現(xiàn)世歡愉永存之幻覺的人敲響警鐘。幫助俗眾認識到死亡絕對公平,且人死帶不走任何財富和榮耀,可以說是中古英語抒情詩參與俗語語境中的死亡心理建設(shè)所邁出的第二步。
15世紀彌撒書中的“地獄之口”,圣彼得堡俄羅斯國家圖書館館藏?!吨惺兰o星空下》內(nèi)文圖。
“死亡征兆”主題
當我雙眼蒙眬,
當我雙耳失聰,
當我鼻梁冷卻,
當我舌頭打結(jié),
當我皮膚起皺,
當我雙唇變黑,
當我嘴巴咧大,
當我口水流下,
當我頭發(fā)脫落,
當我心臟悸動,
當我雙手顫抖,
當我雙腳僵硬——
一切都太遲了,太遲了,當棺材已到大門口。
然后我會墜落,
從床上落到地上,
從地上落到裹尸布,
從裹尸布落到棺材,
從棺材落到墓穴里,
然后墓穴被封上:
于是我的房子造在了我的鼻尖上:
而我把這世界看得一文不值。
《當我雙眼蒙眬》(“Whanne Mine Eyhnen Misten”)是又一首約寫于13世紀的匿名死亡抒情詩,其涉及的中世紀思想和文學(xué)母題比《當土壤成為你的塔樓》更為多樣。這類聚焦于“垂死的肉身”的抒情詩與中古英語中關(guān)于基督受難的抒情詩(Passion lyric)不乏類似之處:兩者都旨在通過濃墨重彩的感官描述,引導(dǎo)一個普通中世紀英國讀者去沉思基督徒生活中兩個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核心抽象事件:個體的“必死”(亞當后人原罪的一部分)和基督的“受難”(作為“第二亞當”的耶穌的自愿代為贖罪)。不同的是,關(guān)于基督受難的沉思意欲催生的情感是“愛”,關(guān)于死亡的沉思意欲催生的卻是“恐懼”——因此,正如羅斯瑪麗·沃爾夫所言,“受難抒情詩”的作者可以期待讀者在運用想象力上的配合,而死亡抒情詩的作者卻必須準備面對遮掩躲閃、自我保護的讀者反應(yīng)。如何成功地在讀者身上激起某種他們并不想被激起的劇烈情感,并在有限的篇幅中用詩藝代替布道演講,達到想要的訓(xùn)誡效果,是《當我雙眼蒙眬》這類詩的作者必須回應(yīng)的挑戰(zhàn)。
本詩前半部分處理的是“死亡征兆”(Signs of Death)主題,這是一個在不列顛諸島和歐陸都廣為流傳的主題,并擁有眾多不同的散文和韻文文本。它在中古英語傳統(tǒng)中的流行或許與它在《死亡文萃》(Fasciculus Morum)中的出現(xiàn)有關(guān)?!端?亡文萃》是一部14世紀初由英國方濟各會修士以拉丁文寫就的布道手冊,其中包含50多首中古英語短詩,也是中世紀晚期最家喻戶曉的文本之一(主要是通過傾聽而非閱讀),并有大量抄本傳世。
“死亡征兆”的表述很可能起源于古希臘名醫(yī)希波克拉底《預(yù)后集》(Prognosticon)中那些依據(jù)身體癥狀判斷患者是否有望痊愈的段落,其初始語境純粹是醫(yī)學(xué)和病理學(xué)的。經(jīng)過蓋倫的翻譯和評注,以及本篤會僧侶的悉心保存與爬梳,希波克拉底著作中對“死亡征兆”的羅列和解讀自14世紀起就逐漸進入了英語抄本中——只不過往往不是作為醫(yī)學(xué)文獻,而是作為“死亡抒情詩”等文學(xué)文本的一部分。沃爾夫認為現(xiàn)存最早以英文寫就的“死亡征兆”文本出現(xiàn)于12世紀的《沃斯特殘篇》(Worcester Fragments)中,且是作為一首“靈肉對話詩”的序章出現(xiàn),我們可以看出該殘篇中對“征兆”的列舉與《當我雙眼蒙眬》的前半部分有多么類似:
他的雙耳聾聵,他的視力衰微
他的鼻子塌陷,他的嘴唇皺縮
他的舌頭失靈,他的官能失效
他的力氣漸喪,他的雙腳變涼。
《當我雙眼蒙眬》在13世紀繼承了描述“死亡征兆”的唱名傳統(tǒng),該傳統(tǒng)也在14世紀《死亡文萃》中的一首中古英語短詩,以及稍晚的另幾首死亡抒情詩中有所體現(xiàn)。但“死亡征兆”主題在中世紀絕非英語文學(xué)的專利。比如14世紀法語散文作品《巴黎家長》中敘述者的臨終禱告:“到了那時,我的眼睛將沉浸在死亡的黑暗中,以致無法看到這個世界的光明;我的舌頭會被綁住,既不能向你祈禱,也不能叫你;我那可憐而又如此衰弱的心臟,將會因?qū)Φ鬲z惡魔的恐懼而顫抖不已……”到了15世紀,或許是最杰出的中古法語詩人維庸(Fran?ois Villon)在《三審判之書》(Le Livre des Trois Jugements)中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更簡短也更生動的例子,并被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在《中世紀的秋天》中引用:
死亡使他戰(zhàn)栗,面如死灰,
鼻子扭曲,血管膨脹,
頸項發(fā)漲,肌膚松軟,
關(guān)節(jié)和腱鞘腫脹。
就這樣,《當我雙眼蒙眬》前半部分發(fā)展了一個歷史悠久的文學(xué)母題,移植了古希臘醫(yī)理詞匯,有效地將它們轉(zhuǎn)化為對死亡之可見的、外在生理恐怖的歷數(shù)。句式不變而簡 短的尾韻對句鏗鏘有力,仿佛死神本人在冷酷地清點他的收成。然而,一個在中世紀歐洲被廣為接受的觀點是:肉身的解體和腐爛并不僅僅發(fā)生在“死后”,而往往在“生命中”(intra vitam)就已出現(xiàn),而尸體的腐爛分解不過是塵世肉身諸多不完美中的一種。譬如,意大利“謙卑會”平信徒詩人波恩文辛(Bonvesin da la Riva)于13世紀末用米蘭方言寫成的《三卷經(jīng)之書》(Libro delle Tre Scritture),其中關(guān)于地獄的《黑經(jīng)》就詳盡地陳述了身體從誕生之時便污穢不堪的事實:“人出生于一堆惡心的內(nèi)臟中,通過與各種污穢混雜在一處的血……世上的一切男女無論外表再美,無論高矮,即使是王后或公爵夫人,皮囊里頭都一樣齷齪……外表光鮮,內(nèi)里腐爛”(《黑經(jīng)》,第25—48行)。波恩文辛以一種類似佛教修“白骨觀”的方法,時刻提醒讀者:肉身在生前死后都一樣污穢,而臨終時身體所經(jīng)歷的呈現(xiàn)為“死亡征兆”的種種痛苦都是人類通過亞當之罪所繼承的。
意大利貝加莫克魯松教堂壁畫,15世紀。《中世紀星空下》內(nèi)文圖。
亞當原初的墜落,墜離伊甸園,墜離神恩(fall from grace),人類大寫的墮落(the Fall),每個個體從先祖那里繼承的普遍的墮落——所有這一切都在《當我雙眼蒙眬》的后半部分被匯總為一場想象中的“墜落”。雖然是想象中的下墜,詩中的每個物理細節(jié)卻真實到無以復(fù)加:從床上(bedde)落到地上(flore),從地上落到裹尸布(here),從裹尸布落到棺材(bere),從棺材落到墓穴(putte)。并且這是一場必將發(fā)生的下墜,“我”所使用的將來時助詞“schel”斬釘截鐵,與其說是想象,不如說是一宗關(guān)于墜落的預(yù)言,一種無人可幸免的預(yù)言,在原型層面上對應(yīng)著伊甸園中的墜落。對于這首詩的預(yù)設(shè)讀者,一個生活在中世紀英格蘭的基督徒而言,詩中的“我”即“我們”,即包括詩人和讀者在內(nèi)的每個人:“我們”終將下墜,作為個體,必須孤身一人墜入墳?zāi)?;作為物種,“我們”將并肩下墜,墜入死亡的蔭谷,墜入晦暗的未知。
如果說以“畏懼死亡”和“鄙夷塵世”為主題的兩類抒情詩主要是在形而上層面提醒人們死亡之必然,告誡人們必須放棄對物質(zhì)的執(zhí)著,那么以“死亡征兆”為核心主題的這些抒情詩則訴諸生理反應(yīng),將疾病與死亡所有毛骨悚然的細節(jié)巨細靡遺地披露在讀者面前,構(gòu)成一種更直觀也更通俗的死亡心理建設(shè)。這些詩中描述的內(nèi)容恰恰無須借助優(yōu)雅的語言,反而是在短促、精確、口語化的語言中能得到最有效的表達。我們有理由相信,這種唱名式抒情詩的警示作用對于大多數(shù) 普通人很可能是立竿見影的。
“靈肉對話”主題
上文已經(jīng)提到,“死亡征兆”主題在《沃斯特殘篇》中是作為一篇更長的“靈肉對話詩”的序章出現(xiàn)的。所謂“靈肉對話”(body and soul dialogue,亦稱“靈肉辯論”),作為一個文類可以追溯至尼西亞公會(Council of Nicaea)之前的早期教父著作,在所有主要的歐洲俗語文學(xué)中都廣為人知,并能在9至15世紀的古英語和中古英語文學(xué)中持續(xù)找到樣本。譬如,比上述《??巳刂畷仿栽绲墓庞⒄Z文學(xué)手稿匯編“維切利手抄本”(Vercelli Book)中就保留了盎格魯-撒克遜時代“靈肉對話詩”的典范《靈魂與身體Ⅰ》(Soul and Body Ⅰ):“當然了,每個人必須為自己考慮靈魂所不得不歷經(jīng)的旅程/思慮死亡來臨時是多么可怕——死亡將分開曾經(jīng)結(jié)合為一體的親人:靈魂與身體”。這首詩的一個更完整的版本《靈魂與身體Ⅱ》(Soul and Body Ⅱ)則被保留在《埃克塞特之書》中。
現(xiàn)存的中古英語“靈肉對話詩”有三種主要的子形式:靈魂單方面責備肉體的“演說式”、靈魂和肉體各得到一次說話機會的“指控—回應(yīng)式”以及雙方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爭個痛快的“辯論式”。以12世紀《靈魂對身體的演說》(“Soul’s Address to the Body”)一詩為代表,中古英語“靈肉對話詩”的篇幅一般都比較長,而它們與其古英語先驅(qū)的一個顯著差別在于:對話的時間幾乎總是發(fā)生在死者剛斷氣不久——靈魂正要離開靈柩或墓穴里的身體、動身前往地獄前的“告別演說”。用《當我雙眼蒙眬》中的詩句來描述,這類“對話”大致發(fā)生在“棺材已到大門口”(Whanne te bere is ate gate)與“墓穴被封上”(And te putt fordut)之間的某個時刻。靈魂在指責身體軟弱墮落時,往往會歷舉一系列典型的“死亡征兆”來作為肉身道德淪喪的明證;身體則經(jīng)常反駁說,一切都是因為靈魂沒有指引它如何虔敬地使用五種感官。被歸入死亡抒情詩的中古英語“靈肉對話”通常篇幅短小,并且以靈魂單方面指責肉體的“演說式”最為常見,比如以下這首只有九行的中古英語匿名詩作:
現(xiàn)在你啊,可悲的肉體,躺在靈床上:
你那些貂皮大衣去了哪里?
曾經(jīng)一度,你每日換三次皮襖,
只要你樂意,可以叫天換了地,
你將像掛在枝上的樹葉一樣腐爛!
你大吃大喝鍋中精制的菜肴,
你讓窮人站在戶外的霜雪中;
你不肯反思,好教自己變得明智:
所以,你現(xiàn)在失去了天堂的歡欣。
《現(xiàn)在你啊,可悲的肉體》這首短詩中靈魂對身體的責備可以概述為第二行中“今何在”式的問句:“你那些貂皮大衣去了哪里?”(Where bet thine roben of fau and of gris?)兩個死亡抒情詩中的常見主題“鄙夷塵世”與“靈肉對話”在短短一首詩中同時出現(xiàn),巧妙交融,共同訓(xùn)誡。類似地,上節(jié)所引《當我雙眼蒙眬》在繼承“死亡征兆”唱名傳統(tǒng)的同時,在結(jié)構(gòu)上對《沃斯特殘篇》亦有繼承:通篇采用的第一人稱視角“我”,除了暗示此詩事關(guān)包括讀者在內(nèi)的“每個人”之外,同樣可以被看作是“肉”的獨白,是身體對靈魂之指控的回應(yīng)和懺白,我們因而可以將整首詩看成一種“靈肉對話詩”的子類(“指控—回應(yīng)式”),看作一篇更長但部分缺失的“靈肉對話詩”的后半段。換言之,《當我雙眼蒙眬》中哀嘆自己命運的一直是“肉”,而“靈”始終是缺席和噤聲的,仿佛靈魂早已棄世而去。然而,全詩最后一行的諺語句式又仿佛出自靈魂,并且是靈魂在告別肉體時發(fā)出的遲來和最終的訓(xùn)誡:“我把這世界看得一文不值”(Of all this world ne give ic a pese),而“你”(肉體)早就應(yīng)該把它看得一文不值,而不是等到“房子造在了……鼻尖上”(lyd min hous uppe min nose)——到那時,“一切都太遲”(al to late)。我們再一次看到,兩大主題(“死亡征兆”和“靈肉對話”)在同一首死亡抒情詩中共存、交糅、有機榫合,帶來了更有效的修辭、更多變的結(jié)構(gòu)和更豐富的解讀空間。
死神聲稱自己不會等待任何人,15世紀時辰書細節(jié)?!吨惺兰o星空下》內(nèi)文圖。
“靈肉對話”類抒情詩通過想象“靈”在“肉”死亡后可能遭受的痛苦,直接回應(yīng)了平信徒關(guān)于靈魂終極歸宿的困惑,也為“如何為來生做準備”這一核心問題提供了答案:勤于反思、憐恤窮人、漠視肉體需求、用美德和良善指引人生,即《現(xiàn)在你啊,可悲的肉體》中“靈”對“肉”一切指責的反面。《黑經(jīng)》第242—244行寫道:“在末日審判那天,靈魂和身體一同被判有罪……身體和靈魂將一同在嚴酷的烈火中炙烤?!痹谡麄€靈肉對話傳統(tǒng)中,無論二者如何激烈地從頭到尾互相指責,或者像《當我雙眼蒙眬》中那樣,“靈”只在詩末作總結(jié)性訓(xùn)誡,一條植根于經(jīng)源卻易被忽略的教理是:本質(zhì)上,靈與肉二者共同對個人來生的福祉負責,二者對于最終的拯救都是必需的,而永罰也必將同時殃及二者。即使脫 離靈肉對話的語境來細讀《當我雙眼蒙眬》,我們也不難感知到這一點,而這恰是敘事者“我”模糊的身份中所包含的釋經(jīng)學(xué)潛能所在。
對絕大多數(shù)中世紀英國人來說,對死亡以及死后靈魂歸宿的焦慮是持續(xù)存在的,而思考死亡及其“三件傷心事”并為“萬民四末”做準備,則是再早也不為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類準備工作是一種被教會壟斷的產(chǎn)業(yè),其提供的臨終準備以圣禮為核心形式,以拉丁文為官方語言,以教堂或修道院的專業(yè)神職人員(牧師和僧侶)為主要主持者,為廣大平信徒提供系統(tǒng)化的精神慰藉。由于教會內(nèi)部腐敗等多重復(fù)雜的歷史原因,到了中世紀盛期,官方提供的這種制度化的臨終準備不再是民眾“死亡心理建設(shè)”的唯一途徑。而12到15世紀間出自非修道院背景作者之手的(游方僧/修士或者普通平信徒)、以通俗簡短的中古英語韻詩寫就、因而能被普通人讀懂和背誦的“死亡抒情詩”,則在文學(xué)語境中承擔了這一職責。這些死亡抒情詩要求讀者自主參與傾聽、閱讀、記憶和思考,從而引導(dǎo)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主動積極地為自己進行“死亡心理建設(shè)”,而不是僅僅在人生幾個關(guān)鍵的節(jié)點(尤其在臨終時刻)被動接受神職人員代表教會給予的自上而下的儀式性慰藉。
當然,作為后起者的俗語抒情詩,在寫作中大量繼承和借鑒了亡者日課等已有的拉丁文經(jīng)學(xué)、神學(xué)與圣禮學(xué)資源,并且在發(fā)展過程中始終與這些拉丁文文本進行著卓有成效的對話。但在這些中古英語詩歌的字里行間,即使在最嚴肅的道德訓(xùn)誡中也溢出一種屬于仍在伸展拳腳、茁壯成長的新語言的生命力,為普通英國人(無論是作為作者還是讀者)以母語參與自己的心靈建設(shè),并對自己的精神福祉承擔責任提供了條件,也為英語作為文學(xué)語言正式登上詩歌史舞臺做好了準備。因此,這些死亡抒情詩不啻是通向中世紀英國人精神世界的一把鑰匙。
原文作者/包慧怡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