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是世界各地游客到紐約打卡的熱門景點。然而,很少有游客會去專門拜訪博物館南側(cè)靠近77街的人類學展廳——盡管這里是美國最著名的人類學博物館之一。


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由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主導的一系列遠征為美國帶回了豐富的人類學收藏。一百多年后,這些收藏如同“時間膠囊”,既擁有無可取代的歷史價值,同時也接受著現(xiàn)代人類學“去殖民化”“去西方中心主義”目光的尖刻審視。


新近出版的《77街的神龕》既在介紹這些不為人知的藏品,也在探索這些藏品的命運,以及人類學博物館在現(xiàn)代社會扮演的角色。下文經(jīng)出版社授權摘編自《77街的神龕》(有刪節(jié)),講述了該博物館的北京皮影藏品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


原文作者|薛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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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街的神龕》,作者:薛茗,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4年9月。


無字真經(jīng)


“卻說他師徒四眾,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掛礙,徑投大路西來。歷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閑花?!?/p>


這是《西游記》第二十三回的開篇,唐僧收了沙悟凈,穩(wěn)渡流沙河后,師徒四人向西而行。這大概也是取經(jīng)數(shù)萬里路途中,最為平凡的時刻。這樣的一幕,定格在了博物館二樓亞洲民族學館(Hall of Asian Peoples)的中國展柜里。在“中國戲劇”的標題下面,有一只畫框撐起的幕布,后面放了數(shù)只皮影,由燈光從幕后映射出輪廓:孫悟空從林中騰空而起,躍到最前面開路,唐僧牽著白馬,豬八戒和沙悟凈緊隨其后。


1902年,伯托徳·勞弗(Berthold Laufer)把他從北京收來的皮影托助手寄往紐約,收件人是此次中國遠征的策劃人、也是勞弗敬若兄長的人類學家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現(xiàn)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展廳里的這幾只皮影,便是勞弗當年的收藏。


“(皮影戲)在中國北方將很快成為歷史,我想我在最后一刻搶救了它們”,勞弗在給博厄斯的信中這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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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亞洲民族學展廳中陳列的中國器物,本書作者攝(2023年)。


啟程之前


1898年12月10日,西班牙簽署了《巴黎條約》,把菲律賓群島讓給了美國。這讓美國對亞洲、尤其是東亞的興趣大大增加。此前,紐約就已經(jīng)有不少商人在東亞進行投資開發(fā)和頻繁的貿(mào)易活動。隨著美國勢力的蔓延,更多的資本家、傳教士、藏家和探險家對著東亞蠢蠢欲動。杰瑟普北太平洋遠征(1897-1902)還在進行時,博厄斯就嗅到了時局的復雜氣息。彼時,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基本沒有什么亞洲藏品。杰瑟普遠征中,在西伯利亞一帶考察的隊伍帶回來的也僅僅是北方原住民的收藏。因為博厄斯一直想要把東亞文化囊括進他的人類學研究框架,他把美國對亞洲的興趣視為自己的一個契機。但同時,他也感受到時間的緊迫——在他眼中,東亞的“傳統(tǒng)”文化正迅速被西方人帶來的鐵軌、工廠與教堂侵噬。杰瑟普遠征還未結束,博厄斯就開始四處為博物館尋覓東亞收藏。


1899年秋天,博厄斯在紐約的一個教會宣傳展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要找的東西——傳教士們從中國帶回來的五花八門的物件兒。博厄斯立刻建議自然歷史博物館買下教會的這一整批收藏。因為用不著博物館自己大動干戈去亞洲考察,館長杰瑟普欣然出錢做成了這筆買賣。在教會的展覽結束后,這批收藏于1900年春天被搬進了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


……


不同于當時獵奇式或帶著東方主義情結的收藏方式,“尊重”是博厄斯策劃中國收藏的基調(diào)之一,這也是他人類學思想發(fā)展的必然。在給館長杰瑟普的信中,博厄斯這樣闡述他進行中國遠征和收藏的意義:“…為了展現(xiàn)中國文化的復雜性,中國人高度發(fā)達的技術,他們畢生對藝術的熱愛,以及將人們聯(lián)結在一起的強大的社會紐帶……我們還希望讓(西方)公眾更加尊重中國文明的成就?!钡┒蛩购芮宄?,僅憑自己的文化相對論絕對無法打動紐約富豪的錢包。博厄斯投其所好,十分圓滑地向東亞委員會指出,隨著越來越多的商人到中國進行貿(mào)易開發(fā)活動,深入了解中國文化符合美國在亞洲的商業(yè)和外交利益,而由他策劃的中國遠征恰恰能夠填補紐約資本家知識儲備的空白。博厄斯還不失時機地暗示,歐洲已經(jīng)建立起了實力雄厚的亞洲研究傳統(tǒng),美國在這個時候應該迎頭趕上;由他主導的亞洲研究,還能夠讓美國其他文化機構——比如,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向來的“勁敵”芝加哥菲爾德博物館——難以望其項背。


……


博厄斯沒費什么功夫,馬上就確定了去中國的“取經(jīng)人”。勞弗在杰瑟普遠征時,便已顯示出他堅韌的性格與出色的田野能力。如果說當年博厄斯以“勞弗通曉藏語”來證明他可以勝任阿穆爾河流域原住民的考察顯得太過牽強,那么如今這趟中國遠征則徹底對了勞弗的胃口。在柏林大學讀本科時,勞弗就開始接觸東方語言。23歲從萊比錫大學拿到博士學位時,勞弗已經(jīng)學習了波斯語、梵語、巴利語、達羅毗荼語、馬來語、漢語、日語、藏語、滿語和蒙古語。雖然勞弗不是科班出身的人類學家,但他驚人的語言能力彌補了他民族志研究的不足。勞弗憑借其獨到的眼光從西伯利亞為自然歷史博物館帶回來的收藏,也讓博厄斯頗為滿意。勞弗本人一直向往中國,尤其是中國的古籍和書畫?!笆詹刂袊痹趧诟ヂ犉饋恚苍S不像是一個任務,更像是在幫他圓夢。帶著3000美金和博厄斯的囑托,勞弗獨自一人從紐約啟程。


1901年8月,勞弗坐船抵達上海。那一年,他2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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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茗,人類學家、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人類學部研究員。本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生命科學院,2014年于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獲得人類學博士學位,研究關注物質(zhì)文化、博物館人類學、社會變遷等主題,長期在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從事熱貢唐卡藝術和唐卡藝人的研究。學術研究之外,擔任紀錄片導演、策展人、非虛構撰稿人。


“收藏中國”


彼岸,也許和勞弗想象的不太一樣。


就像紐約,彼時的上海是一座繁忙的城市,十里洋場,燈紅酒綠。和紐約不同的是,上海的嘈雜給勞弗帶來更復雜的情緒:刷著拉丁字母的國際郵輪從海上駛來等待入港;拖滿沙子和石料的貨船沿黃浦江向內(nèi)陸駛?cè)?;行人踩著輪船的汽笛、卡車的喇叭、人力車的叮叮當當,從一棟棟西式洋樓門口匆匆而過;隨處可見和勞弗長相、穿著相似的人,勞弗也一定看到了自己出生地的國旗在外灘飄搖;街上,吳儂軟語、北方官話、粵語和日語、英語、法語、德語混在一起,那些勞弗自幼便熟悉的歐洲語言此刻像揮之不去的噪音擠進他耳朵里?!八麄儯ㄔ谏虾5耐鈬耍┒际菑淖约旱膹N子或者傭人那里了解中國的一星半點,他們對中國的認識帶有你能想像的所有愚蠢偏見?!眲偟缴虾2痪?,勞弗在給博厄斯的信中毫不掩飾自己對在上海的西方人的鄙夷。他盡可能遠離外交官、傳教士、外商和“漢學家”,將自己和他們區(qū)分開來:“我深信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我能找到自己的路。”


和當時在西伯利亞一樣,勞弗在中國又成為了孤單的遠征者。他自己可能很享受這樣的旅程,安靜、孤獨、專注——和流行讀物中那些開著吉普車在大漠戈壁里尋找恐龍化石的探險家完全相反。剛到上海,勞弗便馬上開始工作。從1901年8月30日勞弗寫給博厄斯的信里(也是勞弗到上海后寫的第一封信)就能看出,短短10天內(nèi),勞弗就已經(jīng)收來了裁縫用的剪刀、繡娘的剪刀、割煙燈燈芯兒的剪刀、修腳刀、訂書錐子等等其他洋人一般不會問津的東西,更不用說他對著各種紡織品、成衣與手工藝品簡直挑花了眼。勞弗雖然可以閱讀中文古籍,但他知道自己還奈何不了方言。于是他馬上在上海找到一位年輕的中國人,一邊幫他翻譯,一邊教他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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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中國皮影戲》劇照。


盡管在中國單獨行動有種種不便,但勞弗也獲得了相當?shù)淖杂伞?901年10月,勞弗去蘇州拜訪了一間園林,并發(fā)現(xiàn)了一對青銅大鼓。勞弗頓時生了興趣,花了些功夫找到了大鼓的主人“寇先生”。這位寇姓先生告訴勞弗,銅鼓是他收來的漢朝的老物件。勞弗再次造訪的時候,寇先生將勞弗帶到他的內(nèi)堂,給他看勞弗走后自己又收來的另一對銅鼓。勞弗在激動之余也不免警惕起來,生怕寇先生拿贗品來唬人。在中國,勞弗身體力行著博厄斯完全陌生的知識——中國發(fā)達的古玩市場及其衍生出的同樣發(fā)達的贗品制造、甄別鑒定、黑市交易等等,更別提通商口岸打開后專門針對西方藏家或旅客生出的市場。在給博厄斯的信里,勞弗詳述了他如何像偵探一樣剖析寇先生的動機,如何在日光下反復檢查銅鼓的擦痕,并仔細對比四只銅鼓的構造以確定后兩只鼓不是專門復制出來訛詐他的假貨。經(jīng)過猶豫和幾番試探——包括有一回不打招呼就突然出現(xiàn)在寇先生家里,勞弗終于下定決心。他借了350塊墨西哥銀元,心滿意足地買下了這四只銅鼓,然后把它們寄回了紐約。在江蘇和浙江一帶考察的兩個月,勞弗收來了精美的蘇繡、寧波的木刻,和文人雅士一起賞析字畫,穿行于當鋪和古玩店跟行家學鑒定題跋與署款,到普陀山跟著僧人念經(jīng)吃齋、尋找他在德國讀書時曾聽說的藏文經(jīng)碑。


1901年12月,勞弗北上抵京,在北京待了近一年,逛廟會、訪寺院、探官窯、拿蠟桶留聲機(wax cylinder)給戲班子錄音;其間他還去了趟承德。1902年底,他再回到上海,短暫停留后去了南京。1903年春天,他沿長江而上,初夏時抵達漢口。7月,他輾轉(zhuǎn)到西安,在那兒探訪了一個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和古玩市場,興奮地盤回來一堆青銅器和漢磚漢瓦。拖著幾箱“易碎品”,勞弗坐了2000多公里的牛車,花了一個月從西安到天津。勞弗在天津寄出一批收藏后,他去京郊的農(nóng)村跟著農(nóng)民打農(nóng)具、學種地。1903年底,勞弗前往山東進行收藏,尤其記錄了不少瓷器和玻璃制造的工藝。1904年2月,他從青島坐船回上海,為考察工作收尾。


盡管勞弗和許多初到異國他鄉(xiāng)的年輕旅行者一樣,充滿熱情與好奇,但他這三年如此高強度的考察與收藏工作,絕非僅靠燃燒熱情就能完成。勞弗本就堅毅的個性,加上他在阿穆爾河流域考察的經(jīng)歷,讓他在中國遠征里展現(xiàn)出魔鬼般敬業(yè)的精神。在杭州,勞弗吃壞了肚子,突發(fā)腸胃病。他沒有耽誤自己的旅行計劃——他一邊翻江倒海地拉肚子,一邊忍痛在馬背上顛簸了十幾小時,遍訪杭州的名勝、給寺院的石碑做拓片、聽僧人講歷史傳說。在內(nèi)陸找不到合適的交通工具,勞弗就扛著行李去搭牛車、驢車、手推車,或干脆步行。和其他遠征者不同,勞弗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他對每一件收來的物件都有詳細的記錄——現(xiàn)在自然歷史博物館的檔案里,還保留著他手寫的田野筆記,里面每一個條目都配有漢字、英文、德文、藏文、或滿文等文字的標注。勞弗在中國的大部分思想和經(jīng)歷,哪怕是很個人的感受,都忠實地保留在他和博厄斯的通信中。這些通信不是日志,一般隨著郵寄的物件一起不定期寄回美國。在杰瑟普遠征時,勞弗和博厄斯主要用德文交流;待到中國遠征,他們都改用英文寫信。勞弗似乎已經(jīng)默認,這些通信將會和他的田野筆記一起,成為他收藏物件的“生命”的一部分,是博物館研究重要的檔案?!巴欣徤保侨祟悓W部亞洲民族學策展人肯德爾教授(Laurel Kendall)對勞弗的美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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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十九世紀末建成時景觀圖。


勞弗在北京的另一個得意收藏,是1902年收的一整個皮影劇團,包括樂器、戲折子、劇本、以及500多件驢皮制的皮影。除此以外,勞弗晚上還請來戲班子演出,拿了兩只蠟桶留聲機,分別地把演奏和唱腔都忠實地收錄下來??上У氖牵@批收藏最后沒能完整地到達紐約。這次勞弗自己嘗到了“偷盜”的苦果——當他正忙著做文本研究、把編目皮影和郵寄的工作交給他的中國助手后,這個助手半途順走了不少皮影。直到1903年博厄斯來信提及此事,勞弗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最后一刻搶救”的歷史,已是遺篇斷簡。


但博厄斯似乎對丟失的皮影并不那么在意,他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在勞弗出發(fā)前,博厄斯認為自己和勞弗已達成共識,此次中國之行的目的——和他們進行杰瑟普北太平洋考察時一樣——是對文化做“全面的收藏”。正如博厄斯當時向杰瑟普闡述的那樣,他希望勞弗帶回來的收藏能夠從方方面面反映中國高度發(fā)達的文字文明,精湛的技術和多樣的文化藝術。作為自然歷史博物館(而非藝術博物館)的策展人,博厄斯認為收藏中國手工業(yè)技術、工具的制造和使用尤為重要。一種文化中技術的發(fā)展,是博厄斯人類學里重要的數(shù)據(jù),他在考察北美原住民時就一直很重視對技術的收藏。


所以,當博厄斯收到勞弗寄回來一箱又一箱的書畫、碑拓和石雕的時候,他按耐不住自己的不滿:“……請你別忘了收藏制造這些物件的工具;比如,用來做你寄回來的那條毯子的所有工具、繡框和繡花針、木雕用的刻刀……你要像重視藝術、社會和宗教一樣重視技術”;“你在亞洲工作的進展需要嚴格地遵守(東亞委員會)的要求?!覀冃枰吹礁鞣N農(nóng)具。你必須收藏跟絲綢行業(yè)相關的所有東西,從如何養(yǎng)蠶到怎么紡絲線?!隳壳八龅模ㄊ詹兀┒继^偏頗或瑣碎?!?/p>


許多熟悉博厄斯和勞弗的學者,容易把他們之間的矛盾簡單歸結為勞弗對中國文學、藝術和宗教的熱愛,而博厄斯對手工業(yè)和技術更為重視。但這種看法可能忽略了中國遠征背后更重要的矛盾。博厄斯向勞弗坦白他“完全不了解中國”時,是絕對誠實的。博厄斯眼中的中國是帝王統(tǒng)治下高度統(tǒng)一、文明高度發(fā)達的社會。這種看法可以讓博厄斯和博物館的其他研究人員將“中國”方便地置于一個展柜或一個展廳中。遠征籌劃階段,博厄斯向東亞委員會解釋道:“介于中國文化總體上是統(tǒng)一的,…(中國的)收藏不需要再進行細分?!比祟悓W部策展人肯德爾比喻,博厄斯這是在用研究夸庫特爾人(Kwakiutl,現(xiàn)稱Kwakwaka'wakw)或科里亞克人(Koryak)的尺度去衡量中國。作為博厄斯在中國的“步兵”,勞弗對中國社會的復雜性和多元性有更多了解,顯然能體會這種視角的謬誤。


勞弗跟博厄斯說:“請別以為在這個國家進行收藏僅僅等于購物。…你得神經(jīng)緊繃,拿出神一般的自制力及天使一般的耐心?!痹缭趥鹘淌亢腿祟悓W家踏足之前,中國的手工業(yè)、制造業(yè)、商貿(mào)、宗教和娛樂文化就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生產(chǎn)、流通和使用在很多情況下涉及完全不同的人群,而物質(zhì)文化又和龐雜的社會結構環(huán)環(huán)相扣。勞弗試圖說服博厄斯,這兒沒有一個東西叫“中國燈籠”——燈罩的材料、燈籠的樣式、手繪的圖案、懸掛的位置等等,都和特定場合或人物身份息息相關。勞弗在北京過年時,是不是也目睹了老舍小時候最喜歡的元宵燈會?“有名的老鋪都要掛出幾百盞燈來……晚間燈中都點上燭,觀者就更多。這廣告可不庸俗。干果店在燈節(jié)還要做一批雜拌兒生意,所以每每獨出心裁的,制成各樣冰燈,或用麥苗作成一兩條碧綠的長龍,把顧客招來。”如果博厄斯見了它們,會叫它們“中國燈”,還是“中國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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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中國皮影戲》劇照。


往往,勞弗在街上或鋪子里發(fā)現(xiàn)了有趣的物件,卻要費很大勁才能找到手藝人;等他軟磨硬泡跟手藝人要來他們的材料和工具看,卻發(fā)現(xiàn)做工具的木匠在一處,鐵匠在另一處,運來原材料的鋪子上面還有運原材料的鋪子。勞弗反駁博厄斯:“就拿絲綢來說,我至少要在絲綢的原產(chǎn)地待一年以上,才能觀察桑樹怎么種的、蠶怎么養(yǎng)的。而(考察)絲綢制品的生產(chǎn),可能還得到另外一個地方。這種收藏,恐怕只有絲綢專家才能做的了?!背艘酝?,博厄斯的人類學興趣,落地到中國,基本可以被翻譯成“打探行業(yè)機密”。勞弗自己也察覺到,他四處打聽官窯的消息時,可能早就被別人當成了西方派來的“技術間諜”。所以在北京磚窯和瓷器廠吃了閉門羹之后,勞弗都懶得去景德鎮(zhèn),知道哪怕去了也一定會被攆走或惹麻煩。博厄斯希望勞弗獨自一人在三年內(nèi)“收藏中國”,顯然是一個荒謬的要求。


但勞弗可能沒有意識到,當他在中國四處奔波時,博厄斯在美國的工作和生活都經(jīng)歷著極大的變數(shù)。年逾七旬的老館長杰瑟普精力日漸衰退,對博厄斯開銷昂貴的各種遠征計劃不再那么熱情。尤其是北太平洋遠征歸來后,博厄斯負責的12卷考察報告和論文集進度非常緩慢,這讓杰瑟普相當不悅。博物館發(fā)生的人事變動意味著博厄斯一直信賴的人類學部主任普特南將會被人取代,人類學部的工作一度缺乏組織。而博厄斯向來看不慣的博物館經(jīng)理邦普斯(Hermon C. Bumpus),對人類學收藏和策展愈發(fā)喜歡指手畫腳。1902年夏天,博厄斯從一場不歡而散的學術會議回到紐約后突發(fā)闌尾炎。雖然手術順利,但博厄斯元氣大傷。他取消了當年冬季的田野計劃,直到1903年夏天才打起精神和杰瑟普遠征的同事們一起趕寫考察報告。博厄斯亞洲研究的這盤棋下得尤其不順。1903年底,他只為菲律賓的考察籌來8000美金——按照他的預算,菲律賓的項目至少還需要7000美金才能啟動。支持中國遠征的“金主”希夫大部分時間都不在紐約,而東亞委員會其他成員態(tài)度看上去很曖昧——包括杰瑟普在內(nèi),他們對勞弗從中國寄回來的東西頗有微詞,杰瑟普一度威脅要停掉勞弗的經(jīng)費。


當勞弗的考察進入最后一年,博厄斯來信的口吻越來越嚴厲,對收藏“手工業(yè)和技術”的要求也越來越急迫。雖然勞弗此前沒有收來足夠的技術方面的藏品,比如博厄斯想要的“織機上織了一半的布匹”、“養(yǎng)蠶的工具”、“全套的農(nóng)具”等等,但勞弗帶著對中國文本的極大興趣,從一開始就很注意收藏各式圖書。這些書籍不僅包括大量的書畫與文學典籍,也有像《御制耕織圖》《蠶桑萃編》和《天工開物》這樣專門記錄農(nóng)耕及手工業(yè)技術的文本,還有坊間流通的做針線活兒的《花樣本》、教小孩子玩翻繩的《北京小孩番股式圖》以及戲班子留下來的劇本。在博厄斯的壓力下,勞弗1903年秋天回到北京,先在北京東郊的一個農(nóng)村住下來。他拿著《御制耕織圖》跟村里人學種地的知識,依照圖譜從農(nóng)民和鐵匠那兒訂制了耕田的耙子、犁頭、鐮刀、谷篩、木桶、和蓑衣等等農(nóng)具?;氐骄┏呛?,他重新去考察了北京的磚窯、陶器及金屬制造。之后在山東的6周里,勞弗的考察重點是瓷器和玻璃制造工藝。當然,勞弗還是那個勞弗。當他在途中遇見了漢代石刻或元代留下來“已失傳的”的蒙文碑文,勞弗難掩興奮,馬上做了碑拓并在信中向博厄斯“自豪”地報告了自己的收獲。


1904年4月,勞弗從上海登上了回程的航船。至此,他為自然歷史博物館收來了7500多個物件,近500卷書籍,以及500多只蠟桶錄音(包括戲曲、皮影、民歌和小調(diào))。就像勞弗說的,那時歐洲或北美其他博物館的中國收藏,都是“從這里或那里隨機收來的古玩”。在勞弗之前,歐美還沒有針對中國的真正民族學意義上的收藏。


在紐約,博厄斯期待著勞弗的歸來。等待勞弗的還有一封聘書——1904年,勞弗被聘任為博物館的民族學研究助理(Assistant of Ethnology),聘期一年,年薪1500美金。


原文作者/薛茗

摘編/李永博

導語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