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9月2日下午,加沙地帶衛(wèi)生部門發(fā)布聲明稱,過去24小時內,加沙地帶有13人因饑荒和營養(yǎng)不良死亡,其中包括3名兒童,這使得8月份因饑荒死亡的人數達到185人。而自2023年10月的加沙戰(zhàn)爭開始以來,累計已有超過360人因饑餓死亡。
聯合國糧農組織、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世界糧食計劃署和世界衛(wèi)生組織8月22日聯合發(fā)布的報告指出,加沙地帶已正式進入饑荒狀態(tài),未來幾周饑荒將從北部的加沙城蔓延至中部的代爾拜拉赫和南部的汗尤尼斯。在人口逾200萬的加沙地帶,超過50萬人面臨饑荒危機。
8月27日,除美國外的聯合國安理會所有成員發(fā)表聲明稱,加沙饑荒是一場“人為危機”,呼吁加沙地帶立即、無條件、永久?;?,釋放所有被哈馬斯和其他組織扣押的人質,向加沙地帶大幅增加援助,并要求以色列立即無條件解除所有援助限制。聲明稱,加沙饑荒“必須立即停止”。
然而,以色列否認加沙地帶存在饑荒,反之,以色列軍隊正在計劃擴大其在加沙地帶的軍事行動,預計將于9月中旬開始進攻加沙城。8月底,以色列軍隊稱,加沙城的撤離“不可避免”,要求加沙城的民眾撤離至南部地區(qū)。此舉遭到國際社會譴責,許多國際援助組織警告稱,這將加劇加沙地帶的人道主義危機。
9月2日,新京報記者連線采訪了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UNRWA,簡稱近東救濟工程處)發(fā)言人喬納瑟·福勒(Jonathan Fowler)。近東救濟工程處成立于1949年,主要負責向生活在加沙地帶、約旦河西岸以及約旦、敘利亞和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難民提供人道主義救助、教育和醫(yī)療等服務。
福勒目前身處約旦首都安曼,這也是近東救濟工程處總部所在地。他對新京報記者表示,雖然聯合國機構已提前數月警告加沙地帶面臨饑荒風險,但還是沒能阻止饑荒的到來。當前加沙地帶的情況極其嚴峻,而這場人為制造的危機還在不斷蔓延。
福勒表示,國際社會必須敦促以色列和哈馬斯立即實現?;?,呼吁以色列允許充足的援助進入加沙,“國際人道援助行動應獨立于政治與軍事沖突?!彼f,除非當前的局勢發(fā)生實質性的改變,否則加沙地帶的災難必然進一步加劇。
新京報記者連線采訪了近東救濟工程處發(fā)言人喬納瑟·福勒。記者連線采訪截圖
“加沙饑荒正在向南蔓延,饑餓致死人數只是冰山一角”
新京報:8月22日,聯合國有關機構正式確認,加沙城及周邊地區(qū)進入饑荒狀態(tài),且饑荒范圍可能持續(xù)擴大。這是中東地區(qū)首次被正式確認發(fā)生饑荒。能否具體介紹下當前加沙地帶的實際情況?
福勒:當前加沙地帶的情況極其嚴峻,幾乎難以用語言來描述。尤其需要強調的是,這種饑荒并非自然災害所致,而是人為政策所導致的結果。以色列政府對加沙地帶實施了長達近三個月的全面封鎖——此后雖然允許少量援助進入,但數量遠遠無法滿足當地居民的基本生存需求。當地居民每天只能獲得極少量的食物,例如一天一把扁豆或類似的食物,這根本無法維持正常生存。
聯合國系統及其他人道機構曾多次預警,加沙存在嚴重的糧食安全風險,但仍未能阻止饑荒的發(fā)生。如今,饑荒已被正式確認,而這完全是一場人為制造的災難。更加令人擔憂的是,由于援助持續(xù)不足,饑荒正在向加沙南部蔓延,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受到直接威脅。
饑餓的影響十分駭人:營養(yǎng)不良不僅意味著吃不飽,更會全面削弱人的健康狀況,使人更容易感染疾病,原有的疾病也會進一步惡化。對兒童影響尤其深遠——許多孩子已瘦骨嶙峋,這不僅危及他們的生命,更可能造成長期的身體和智力發(fā)育障礙。甚至,我們許多在加沙當地工作的同事也面臨食物短缺,有人在工作中因饑餓而暈倒。
可以說,現在發(fā)生的一切都增加了加沙地帶的生存危險,加沙的未來面臨著巨大威脅。每一天缺乏實質性的行動,都意味著更多生命可能逝去。
新京報:有報道稱,加沙地帶因饑餓死亡的人數已超過300人,尤其是8月有100多人死于饑餓。近東救濟工程處在這方面是否有具體的數據?
福勒:目前我們掌握的死亡數據僅包括通過診所篩查或尸檢確認的死亡病例,至少已有300余人確認死于饑餓,其中近一半是兒童。
UNRWA在加沙地帶的工作得到聯合國大會的授權,迄今已有75年。通常狀況下,我們在當地的任務是為巴勒斯坦難民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包括食物、醫(yī)療以及教育。我們負責加沙地帶一半以上兒童的醫(yī)療檢查,通過大量的數據分析,我們確認營養(yǎng)不良的存在。關于死亡數據,我們只能獲得那些通過診所篩查或者尸檢確認的病例。所以,這些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實際的死亡數字會更驚人。在加沙城,至少四分之一的兒童嚴重營養(yǎng)不良,許多人已連續(xù)多日沒有食物。
實際上,饑荒的確認也是基于多重標準,譬如營養(yǎng)不良兒童比例、饑餓致死人口比例等。聯合國機構不是憑空說,這個地方出現了饑荒,這些結論建立在長期數據統計與分析的基礎上。事實上,此前數月我們一直在警告加沙正滑向饑荒,如今不幸成為現實。更令人擔憂的是,由于數據收集存在滯后性,實際狀況可能比當前數據顯示得更加嚴重。
“現實和數據不會說謊,加沙饑荒是人為危機”
新京報:你提到這場饑荒是人為引發(fā)的危機,這也是聯合國安理會所說的。除美國外的所有聯合國安理會成員國上周三發(fā)表聲明稱,加沙的饑荒是一場“人為危機”,強調國際法“禁止將饑餓作為戰(zhàn)爭武器”。但以色列一直否認加沙存在饑荒。
福勒:戰(zhàn)爭初期,以色列實施了全面的援助封鎖,后來雖允許少量物資進入,但始終遠低于當地的最低需求。今年1月至3月?;鹌陂g,進入加沙的援助量略有增加,但也只是生存所需的最低援助數量,沒有更多的援助進入以緩和局勢。之后,以色列又完全禁止援助進入長達兩個多月,這時期沒有食物、沒有任何其他援助。
在那之后,以色列致力于推動一個名為“加沙人道主義基金會”的組織運作,但這實際上是一個軍事化的方案,它沒有帶來足夠援助,運行效率極低且分發(fā)點稀少——這導致許多民眾不得不長途跋涉來領取援助,在此過程中有數百人喪生。
以色列政府及其支持者一再否認加沙存在饑荒,但現實和數據不會說謊,這就是一場人為危機。他們聲稱那些死亡的兒童本身就有健康問題,但如果有足夠的食物和藥品,這些孩子很可能不會死亡。將饑餓作為戰(zhàn)爭武器,剝奪人們生存必需的物資,這一行為已構成戰(zhàn)爭罪。
一些人說,近期看到一些援助物資進入加沙地帶,但這仍遠遠不夠??胀逗团R時措施無法解決問題,“加沙人道主義基金會”更不是解決方案。唯一有效的解決方案是由聯合國主導的大規(guī)模國際援助行動。但現實是,大量物資被攔在邊境之外——僅近東救濟工程處就有相當于6000輛卡車的物資被攔截在外,放在約旦。埃及也有很多物資無法進入加沙。
加沙的人道援助需求巨大,每天至少需要600卡車的援助。但實際上,自5月以來平均每天進入的僅約100車,不到最低需求的六分之一。
新京報:盡管聯合國稱加沙地區(qū)正遭受饑荒,但以色列仍準備擴大在加沙的軍事行動。此前,以色列表示撤離加沙城“不可避免”,敦促巴勒斯坦人離開北邊的加沙城,向南遷移。這會對當地的加沙人造成什么影響?遷往南部會如以色列所說的“更安全”嗎?
福勒:加沙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以色列所謂“撤離”實際上就是“強迫遷移”——命令一群人離開他們居住的地方,這是違反國際人道法的。以軍所宣稱的“安全區(qū)”實際上并不安全,這些地區(qū)依然遭到轟炸,有很多人員傷亡。
實際上,自沖突爆發(fā)以來,加沙民眾已多次被迫流離失所。此前,一些人回到加沙城,試圖找尋親人的遺體,或是回到自己的家看看還能不能住。如今,以色列再次要求他們離開,這是不可接受的。
強迫遷移不僅涉及道義問題,也面臨很多實際困境:人們每次被迫離開時都無法攜帶太多物品,不得不重新尋找?guī)づ?、食物和藥品。他們需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建自己的生活,這是非常令人絕望的。
此外,加沙本身人口密度極高,而南部地區(qū)也已被嚴重破壞,缺乏基本生活設施——沒有住所、沒有衛(wèi)生系統、沒有醫(yī)療資源。這些加沙人能怎么辦呢,在沙灘上挖個洞住進去嗎?強迫民眾遷入這樣的廢墟,只會導致更多死亡。
新京報:我們還注意到,近東救濟工程處主任專員菲利普·拉扎里尼9月1日表示,以色列摧毀了加沙地帶包括校舍在內的幾乎所有基礎設施,超過66萬兒童因此無法接受教育。這會帶來什么長遠影響?
福勒:這意味著加沙失去整整一代人的風險。這些孩子已經錯過了2023-2024學年、2024-2025學年,如今2025-2026學年也將錯過。失去3年教育有巨大的影響,這對世界上任何一個社會都是如此。
事實上,近東救濟工程處一直在努力為加沙兒童提供教育,這也是我們的一項重要使命。我們曾通過臨時避難所和在線方式努力提供一些基礎的教育,包括基本的讀寫、計算等,但由于網絡、電力設備嚴重不足,教育無法持續(xù)有效開展。尤其是,由于不停地轟炸,我們的教育工作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
還有一點是很多人容易忽略的。在加沙,大約有2萬名兒童成為無人陪伴的孤兒——有的父母去世了,有的和家人失散了,這使得許多年幼的孩子被迫承擔起照顧弟妹的責任。這樣的故事在加沙很常見:一個家庭里最小的兩三歲,最大的七八歲,而七八歲的孩子需要承擔父母的角色,為家庭的生存而努力。這是難以想象的。
失去教育的影響是長期的,饑餓帶來的影響也是長期的。這導致加沙地面面臨著一個非常黑暗的前景。對于迫切需要穩(wěn)定的加沙而言,其未來卻面臨著一個缺乏教育、健康受損的年輕群體,這顯然不利于地區(qū)的長期穩(wěn)定。
“除非局勢發(fā)生實質性改變,否則災難只會加深”
新京報:目前加沙?;鹫勁幸严萑虢┚郑陨姓郎蕚鋽U大軍事行動。這是否意味著加沙的和平不會很快到來?未來幾周或幾個月內,加沙局勢會進一步惡化嗎?
福勒:作為人道工作者,我們避免推測政治進程。為了加沙地帶絕望的民眾、被扣押的人質以及更廣泛地區(qū)人民的利益,我們呼吁立即停火,以確保我們能夠持續(xù)開展人道主義行動。從今年1月到3月的情況就可以看到,當我們被允許順利開展工作時,我們能為加沙民眾提供必要的援助。在整個全球范圍內,聯合國系統都是這樣工作的。
但目前,現狀并不樂觀。如果以色列擴大軍事行動,強迫加沙民眾轉移,人道援助進入仍然受限,危機必然進一步加劇。而這意味著更多死亡、更多破壞、更多痛苦與絕望。我們也已經警告過,加沙的饑荒可能持續(xù)蔓延至其他地區(qū)。
從我們本身來說,近東救濟工程處在加沙有1.2萬名本地工作人員,是聯合國在當地最大的人道援助機構。自戰(zhàn)爭開始以來,我們一直在當地開展工作。然而,已經有360余人被殺害——這在聯合國歷史上從未發(fā)生過。但沒有辦法,我們仍然必須在那里開展工作。我們保持著希望,但除非局勢發(fā)生實質改變,否則災難只會加深。
新京報:如你所說,近東救濟工程處有300多人在沖突中死亡。另外,有報道稱,這也是自二戰(zhàn)以來記者遇害人數最多的一場沖突,超過200名記者在加沙死亡。這是否意味著國際人道法正在被系統性地忽視?
福勒:媒體記者、醫(yī)療工作者、援助人員應受國際法保護,但加沙已成為對他們而言最危險的地區(qū)。記者死亡人數已超過二戰(zhàn)以來任何沖突,援助人員遭拘留、虐待和殺害的事件頻發(fā)。這些令人震驚,不可接受,需要國際調查和問責。
我們需要警惕的是,這些事件正在變得越來越多。國際人道法中有明確規(guī)定,援助人員、醫(yī)療工作者以及他們所處的建筑不能被攻擊,包括記者在內的平民必須受到尊重和保護,醫(yī)護人員和記者必須能夠按照國際人道法,在不受干涉、威脅和傷害的情況下履行他們的職責。
我以前也是記者,20年前我在阿富汗做過報道,那時我還能做好我的工作。我也去過其他類似地方。但為何加沙戰(zhàn)爭會成為例外呢?我們必須確保這個“例外”不會變成常態(tài),因為如果這樣,全球沖突地區(qū)的人道工作、報道工作都將面臨更大風險。
新京報:加沙這場戰(zhàn)爭已經持續(xù)近兩年了,但其人道主義局勢仍在持續(xù)惡化。對此,國際社會應該采取哪些措施來提供幫助?
福勒:國際社會必須持續(xù)呼吁以色列允許充足的援助進入加沙,并敦促以色列和哈馬斯立即實現?;?。當然,國際社會也必須敦促哈馬斯等武裝組織釋放所有的被扣押人員。改變必須在雙方都發(fā)生,這是毫無疑問的。
作為聯合國下屬的人道機構,我們還想強調的是,國際人道援助行動應獨立于政治與軍事沖突,以色列當局必須允許整個聯合國系統在加沙正常開展工作。聯合國機構已準備好擴大援助規(guī)模,但我們需要邊境開放和資金支持。目前的關鍵是,改變必須發(fā)生在加沙地面上。
新京報:9月已經到來,聯合國大會將于月底在紐約舉行。屆時,許多西方國家——包括英國、法國等將正式宣布承認巴勒斯坦國。你認為,這是否會帶來更強烈的政治意愿,推動徹底解決這場沖突?
福勒:如前所說,作為人道機構,我們不太談政治。但聯合國始終支持兩國方案作為巴以沖突的持久解決之道。我們不應忘記,這場危機始于20世紀40年代末,近東救濟工程處也是在那時誕生。而近東救濟工程處至今仍然存在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一直沒有一個公正和持久的解決方案。
9月的聯合國大會是否會推動這個解決方案的到來,還很難說。但我們的重點是,無論政治進程如何,關鍵在于人道災難必須停止。我們只能期望于改變會到來,會很快到來。
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