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訊（記者 謝蓮）美國當?shù)貢r間1月20日，特朗普的四年總統(tǒng)任期將正式終結(jié)。從2017年1月20日到2021年1月20日的1461天，特朗普在美國甚至全世界掀起了一場“特朗普風暴”，所過之處留下一片狼藉。即使特朗普離任，“特朗普主義”仍然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美國和世界。
特朗普到底是個怎樣的總統(tǒng)？如何評價特朗普的四年任期？他對于美國和世界還有哪些影響？他個人的未來會怎樣？新京報記者采訪了六位中美學者，聽聽他們對于特朗普及其任期的評價。
美國學者簡介
布魯斯·凱恩（Bruce E. Cain），斯坦福大學政治學教授，比爾·雷恩美國西部中心主任。凱恩教授是美國政治學專家，對美國選舉、民主理論、政治調(diào)控等有深入研究，2000年當選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
羅杰斯·史密斯（Rogers Smith），賓夕法尼亞大學政治學教授，曾擔任美國政治科學學會主席。史密斯教授的研究聚焦于憲法法律、美國政治思想、現(xiàn)代政治學理論等，2004年當選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
理查德·本塞爾（Richard Bensel），康奈爾大學政府學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美國政治、政治經(jīng)濟學，教學重心是美國政治發(fā)展、黨派與選舉、美國國會、政治文化、體制改革等。
中國學者簡介
袁征，現(xiàn)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中華美國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為美國對外戰(zhàn)略、中美關系、美國選舉政治等。
陳文鑫，現(xiàn)任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包括美國外交、中美關系和亞太戰(zhàn)略。
蘇曉暉，現(xiàn)任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副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為周邊安全、國際戰(zhàn)略和中國外交。
特朗普是個怎樣的人？
布魯斯·凱恩：我認為特朗普缺乏成為總統(tǒng)的性格特質(zhì)、知識儲備以及奉獻精神，他在任的這四年印證了我們的這一評估。一些人希望有一個分裂者當政，一些人公然反抗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方式，而這些沖動為1月6日的國會暴亂埋下了種子。
羅杰斯·史密斯：特朗普是一個有才能，但也有些畸形的人。他有一種永遠成為關注焦點的強烈需求，同時對被視為失敗者有一種絕望的恐懼。他自小就擁有巨額財富，這使得他認為他可以吸引、賄賂或是壓迫其他人相信他想讓他們相信的東西。這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他缺乏區(qū)分他希望成為的真實和現(xiàn)實世界真實的能力。
理查德·本塞爾：絕大多數(shù)政治學家都認同，特朗普這個人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他具有嚴重缺陷的個性。他極度關注追隨者的個人忠誠度，對規(guī)則、習俗和傳統(tǒng)漠視甚至顛覆。我們唯一能慶幸的是，特朗普缺乏組織能力，所以他沒有將對他個人的追隨轉(zhuǎn)化為一個有組織、有紀律的大型政黨。如果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對美國來說將危險得多。
袁征：特朗普是一個自以為是、不按常理出牌，還睚眥必報、極富煽動性的總統(tǒng)，也是兩次被彈劾而創(chuàng)造歷史的總統(tǒng)。
陳文鑫：特朗普是個反傳統(tǒng)、反建制、反精英的另類總統(tǒng)，也是美國歷史上第三位遭彈劾和首位二次遭彈劾的總統(tǒng)。
蘇曉暉：整體來說是個橫沖直撞，導致遍體鱗傷的人。
特朗普把自己“反建制”的特點發(fā)揮到極致。最明顯的是“推特治國”，最瘋狂的紀錄是單日發(fā)了200條，平均7分鐘發(fā)一條。特朗普不在意“外交禮儀”，從“握手殺”到檢閱儀仗隊時走在英國女王前面，各種“出洋相”一直是媒體津津樂道的話題。“白人至上”、“美國優(yōu)先”等理念和政策，更是給美國內(nèi)政外交打上深深烙印?！胺唇ㄖ啤钡奶攸c也使特朗普“獨具魅力”，他的基本盤一直較為穩(wěn)固。
特朗普在刻意挑戰(zhàn)建制派權(quán)威的同時，自己也遭受到反彈和沖擊。一些“出位言論”被身邊官員故意透露給媒體。被他炒掉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出書對他進行攻擊，曾曝光水門事件的記者伍德沃德收集了特朗普政府內(nèi)部多名匿名人士的爆料。特朗普任期內(nèi)遭到兩次彈劾。大選后共和黨大佬和金主與其“割席斷交”。特朗普與建制派“相互傷害”的過程，也是特朗普塑造美國國內(nèi)政治的過程。特朗普走了，留下了“特朗普主義”。
如何評價特朗普的四年任期？
布魯斯·凱恩：整體來說，特朗普的任期是失敗的。但也有一些成功的時刻，譬如我個人很贊賞他幾乎憑直覺地反對將美軍派往全世界干預沖突的做法。不過，除了這類很罕見的時刻，他基本上應該為我們國家的債務負責——因為他推行減稅政策，他疏遠我們的盟友，為了個人的政治利益惡化了美國的種族關系，讓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努力倒退了好些年?？梢哉f，他是美國現(xiàn)代史上最糟糕的總統(tǒng)。
羅杰斯·史密斯：特朗普能夠成為總統(tǒng)，是因為兩個主要政黨（民主黨和共和黨）的領導人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政策——通常被稱為“新自由主義”，在成百上千萬美國人中引起的經(jīng)濟和文化焦慮的深度和廣度。特朗普上臺后提出了新的政策方向，其中一些被某些人認為是恰當?shù)?，譬如堅持盟友應該分擔更多的防務費用等。但與此同時，他還惡毒地攻擊對手，鼓動種族主義偏見，深化美國的政治分化，也沒能在應對新冠疫情時提供有效的全國性領導。在2020年大選中，由于無法接受自己明顯的失敗，他提出了大量關于選票欺詐的謊言，發(fā)起了許多荒謬的法律挑戰(zhàn)，并最終引發(fā)了一場攻擊美國國會的暴亂。
歷史將把他評定為一個有嚴重缺陷、失敗、不光彩的總統(tǒng)，一個雖然取得一些政策成就，但對美國人民和整個世界造成了深重傷害的總統(tǒng)。
理查德·本塞爾：一些歷史學家可能會說，現(xiàn)在來談對特朗普的歷史評價可能為時尚早。但我認為，歷史至少會將特朗普列為美國歷史上最糟糕的總統(tǒng)。此外，可以想象的是，美國未來的歷史教科書將把國會暴亂作為他任期的一個重要“歷史遺產(chǎn)”——他通過2021年1月6日這天發(fā)生的事，成功地為自己的總統(tǒng)任期下了定義。
袁征：特朗普四年任期是頗為失敗的四年、混亂的四年。他的政策使得美國的社會矛盾更加尖銳，族群關系、種族關系更加緊張，美國社會更加撕裂，黨派之爭進一步加劇。對內(nèi)，特朗普無視規(guī)則，開了許多惡劣的先例，破壞了美國的民主。新冠疫情來襲，不僅應對不力，而且選舉政治優(yōu)先，導致疫情蔓延。對外，削弱了美國國際地位，嚴重損壞了美國的國際形象。對美國而言，他的四年真是災難的四年。
陳文鑫：特朗普高舉“美國優(yōu)先”的旗幟，在美國右翼民粹主義勢力的簇擁下入主白宮。從上臺的第一天起，特朗普便將目標鎖定在兩個任期。其上臺后在國會首次發(fā)表演講，就暢想著“再過九年”美國的樣子。無奈在選舉年疫情、選情、經(jīng)情、社情“四情”疊加的背景下黯然下臺。
四年來，特朗普持續(xù)開展競選式集會，并以“推特治國”方式直接與選民溝通，凝聚了一大批“川粉”。在大選中獲得7400多萬張普選票，成為美國史上獲普選票最多的在任總統(tǒng)。這也是特朗普心有不甘，不肯承認敗選的重要原因。
四年來，特朗普建墻、禁穆（斯林）、毀約、“退群”、制裁，在經(jīng)濟民族主義、社會保守主義、外交單邊主義的道路上恣意狂奔。其在國內(nèi)治理上并不注重團結(jié)，導致美國政治極化和社會分化愈演愈烈；在對外關系上，強調(diào)“美國優(yōu)先”導致盟友離心離德，對華大搞貿(mào)易戰(zhàn)、科技戰(zhàn)、政治戰(zhàn)，以“全政府”方式對華開展全方位打壓，使得中美關系跌至兩國建交以來的最低點。
蘇曉暉：特朗普從內(nèi)部進一步撕裂了美國。不能說特朗普制造了美國的分裂，但他確實加劇了美國的分裂?？挂呤刈屨沃贫葐栴}更充分暴露。精英層面的極化加速向社會層面?zhèn)鲗??！懊绹鴥?yōu)先”擴大經(jīng)濟鴻溝，更加劇政治傾向極端化。特朗普煽動“白人至上”主義，刺激種族問題集中猛烈爆發(fā)。
在對外上，特朗普政策進退失據(jù)。以“美國優(yōu)先”為由，亂揮經(jīng)貿(mào)大棒，奉行孤立主義，推卸責任，加之缺乏戰(zhàn)略性布局，美國與盟友齟齬不斷，甚至給主要盟友造成“創(chuàng)傷后遺癥”。
特朗普對美國和世界還會有何影響？
布魯斯·凱恩：我希望他沒有政治未來，但有理由相信，他正在策劃未來的回歸。美國的民主黨人和獨立派人士需要確保這不會發(fā)生。
羅杰斯·史密斯：特朗普仍有著數(shù)千萬美國人的支持，他推出的許多政策也越來越受歡迎。因此，“特朗普主義”將繼續(xù)成為美國社會中一股強大的力量。未來幾年，世界是否將由“民族主義至上”的領導人和政黨統(tǒng)治，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全球面臨的核心問題。有跡象顯示，這種激烈的民族主義正在很多國家，包括美國失去支持。但就目前而言，它仍然在全球政治中有重要影響，就像“特朗普主義”在美國的存在和影響一樣。
理查德·本塞爾：特朗普對美國和世界的影響，未來肯定會有很多書籍試圖回答這個問題。我的看法是，特朗普對于美國最重要的影響將有兩方面：首先是美國總統(tǒng)制度未來的解釋和演變，譬如未來將更不愿意擴大總統(tǒng)的權(quán)力；其次是共和黨未來的組成和前景，譬如大規(guī)模黨員外流，可能嚴重削弱該黨的政治競爭力。
袁征：特朗普對外推行民族主義，對內(nèi)迎合民粹主義，肆意推行“美國優(yōu)先”，大搞單邊主義。他還不愿承擔國際義務，屢屢退群，失信于國際社會。推崇實力，霸權(quán)主義心態(tài)暴露無遺，霸凌手法凸顯。極端自私自利，破壞國際合作，使得全球治理遭受重創(chuàng)。即便是美國的盟友和伙伴，也對特朗普頗為憤恨。
陳文鑫：特朗普給世界留下的是一個霸權(quán)國的背影，世人會慢慢發(fā)覺，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霸權(quán)國正在慢慢遠去。在特朗普治下，美國的實力地位大大下降，尤其是軟實力的下降更為明顯。近期《紐約時報》有篇評論稱，“特朗普讓美國成了笑柄”。文章稱，特朗普承諾讓世界尊敬和畏懼美國，最終這兩樣都沒有做到，“他讓美國及其民主成為了笑柄”。
在特朗普治下，西方驚嘆于“后真相”“后西方”“后秩序”時代的來臨，憂心于“西方的缺失”。在特朗普治下，全球化遭遇重大挫折。美國不僅沒有承擔起引領全球化的責任，反而大搞逆全球化、去全球化之舉，使全球的供應鏈和價值鏈瀕臨斷裂，世界經(jīng)濟深受其害。
蘇曉暉：特朗普以及“特朗普主義”讓世界反思。國際社會需要就經(jīng)濟全球化的影響、多邊主義的內(nèi)涵、國際安全的要義等多項議題進行深入思考、探討，并形成廣泛共識。在這一過程中，大國更應該發(fā)揮建設性作用。
特朗普的未來會怎樣？
布魯斯·凱恩：短期來看，他面臨著很多財務上、法律上的麻煩。雖然不太可能，但不能完全排除的一種情況是，他可能會因為某些罪行被定罪。不過，民調(diào)數(shù)據(jù)顯示，他仍然有很龐大的支持群體，他也可以繼續(xù)通過發(fā)表演講及其他途徑募集資金，為自己辯護。
羅杰斯·史密斯：特朗普本人可能會被禁止未來再次出任任何公職。即使沒有被禁，他也很可能在離任之后面臨多項刑事和民事訴訟。但他獲得的支持仍然很廣，因此他可能會渡過這一難關，繼續(xù)成為美國主要的政治領導人。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將繼續(xù)成為很多美國人的“狂熱偶像”，同時也是更多美國人痛苦和遺憾的來源。還有一種可能是，他會因為一些訴訟最終入獄，但他巨大的財富和支持可能會讓他避開這一點。
理查德·本塞爾：我認為特朗普余生將專注于兩件事。第一，他會試圖對所有他認為背叛了他的人進行報復。他將利用自己仍然巨大的支持實現(xiàn)這一目標，盡管他獲得的支持正在逐漸弱化。第二，他將被迫在美國法院為自己辯護。其中一些訴訟，如逃稅，可能會導致其受到刑事處罰。
袁征：特朗普的未來充滿了變數(shù)。他本人不會認輸，肯定會試圖在美國政治中呼風喚雨，因為他享受這樣的狀態(tài)。如果彈劾不成，國會也沒有剝奪他繼續(xù)擔任公職的權(quán)利的話，那么他肯定不會消停，一定會參加2024年的總統(tǒng)競選。即使被剝奪了繼續(xù)擔任公職的權(quán)利，他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視。畢竟，7500萬張選票表明特朗普所秉持的政策理念和價值理念在美國國內(nèi)民粹主義盛行的情況下還是存在不小的影響力。不過，一旦他離開白宮，可能會有一堆官司纏身，讓其不勝其煩。
陳文鑫：特朗普“推特治國”終被推特所禁，濫用權(quán)力終為權(quán)力所噬，其未來可能面臨一系列的政治清算。但是特朗普所代表的政治勢力在美國仍然非常強大，不會輕易退出歷史舞臺。
蘇曉暉：特朗普是否會卷土重來未可知。民主黨發(fā)起第二次彈劾，終極目標是在對特朗普定罪后，通過參議院再次投票來禁止其未來擔任公職。但目前來看，實現(xiàn)定罪目標并不容易，特朗普很可能會再次參選。共和黨黨內(nèi)也不得不顧忌特朗普的“鐵桿”支持者，這是四年后大選中共和黨需要倚重的力量。如果特朗普獨立參選，必然分走共和黨的部分選票。
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張磊 校對 盧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