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季、秋招季即將開啟。新生開始踏上專業(yè)學習之旅;準畢業(yè)生(從本科生到碩博士研究生)則通過投遞簡歷向招聘者介紹所修專業(yè)。


什么是專業(yè),或者說一門學科是什么?這是今年6月20日,我們在第一期“我和我的學科”專題中提出的問題。我們可以說,每一門學科都提供了幫助人求職生活的專業(yè)知識、技能,也可以說每一門學科其實都是在提供一種看世界的方法。


現在,我們再續(xù)“我和我的學科”的故事,請新聞傳播學、法學、流體力學、昆蟲學等傳統基礎學科,以及機器人工程等新興交叉學科的高校教師,以第一人稱講述。既談這個學科是什么,也談自己作為一個個體與學科的關系,當然也包括他們在教學中產生的對于本學科過去與未來的思考。


本篇為劉海龍談新聞傳播學。


這幾年,關于新聞傳播專業(yè)的爭議很多。在所有的“文科無用論”話語中,“新聞無學”,是一個并不陌生的批評。


一個過去的熱門專業(yè)走下神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傳播技術對社會的巨大影響。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壓縮式的,短短三十年,就走過了西方媒體近一百年所經歷的大起大落。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劉海龍的學習與教學經歷,與這個過程大致重合。在這篇文章中,他結合自己的學思歷程,回答了一些人們對于這個學科的困惑:新聞學與傳播學,到底有什么區(qū)別?當人工智能等新技術層出不窮,新聞傳播學的學生究竟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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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內容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8月29日專題《我和我的學科》B02-03版。


撰文丨劉海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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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海龍,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重訪灰色地帶:傳播研究史的書寫與記憶》《宣傳:觀念、話語及其正當化》《大眾傳播理論:范式與流派》,譯有《新聞的十大基本原則》《傳播理論導引:分析與應用》《大眾傳播效果研究的里程碑》等。


用對技術的敏感,

擁抱變化


這幾年關于新聞傳播專業(yè)的討論比較多。一個過去的熱門專業(yè)走下神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傳播技術對社會的巨大影響。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是壓縮式的,短短三十年就走過了西方媒體近一百年所經歷的大起大落。巧合的是,我的學習與教學經歷正好與這個過程大致重合。


我是1995年參加高考的,那個年代中國媒體的市場化改革進行得如火如荼,是后來被很多新聞人譽為新聞業(yè)“黃金時代”的開始。在我所在的西南小鎮(zhèn),《南方周末》《華西都市報》《成都商報》正一紙風行,影響力達到巔峰的《焦點訪談》正被提供新聞線索的和說情的兩支隊伍所包圍。在混亂無序的“臨場發(fā)揮”中,中國新聞業(yè)走上了市場化道路。在一個高中生眼里,新聞報道就等于輿論監(jiān)督加暗訪偷拍,充滿個人英雄主義色彩。一個職業(yè)能夠對社會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又這么浪漫,當然是很多人心目中的首選專業(yè)了。


那個時候中國互聯網還不普及,更沒有什么報考專業(yè)指南的服務,工廠里需要的是理科人才,選文科的非常少。最近幾年自媒體又在炒作文科無用,無非是老調重彈,在中國文科歷來都是邊緣的小眾選擇,當時是發(fā)展工業(yè)化,現在是發(fā)展數字技術,只不過語境略有差別罷了。


當時我對新聞這個專業(yè)的了解幾乎為零,親戚和周圍沒有人從事新聞工作,中學過去也沒人報考過這個專業(yè)。父母、老師都沒法提供什么實質性的意見,現在看,這反而給了我不可思議的選擇自由。當年清華、北大都沒有新聞學專業(yè),他們的新聞專業(yè)是2000年后大學擴招帶來的文科大發(fā)展時才建立的。當時我心儀的北京高校里只有中國人民大學有這個專業(yè),于是就跟著感覺走把人大新聞填在了第一志愿。


現在人大新聞的考生來自大城市多,那個時候不少人來自小城鎮(zhèn),而且和我一樣對新聞完全沒有概念。大學第一堂專業(yè)課是成美老師講的“新聞理論”。她上來就問所有人:“什么是新聞”?有個北京的女生迅速站起來作答:“新聞是明天的歷史?!边@讓我們這些新聞小白覺得非常慚愧。成老師還會把最新的新聞報道作為例子,比如當時以色列總理拉賓遇刺,第二天上課她就拿著不同報紙到課堂,對比這些報道的得失。這個訓練讓我們從過去所習慣的普通讀者的外行角色,不自覺地轉換成了作者和內部人士的角色,提前進入了專業(yè)新聞人的狀態(tài)。


我們那時候已經開始大類招生,到大二的時候開始自己選擇專業(yè)。如果選新聞學,課程會少一些;如果選廣播電視新聞學,會增加攝影、攝像、廣播音響報道、電視編導、主持播音等廣電技術相關的課程。我毫不猶豫地選了廣電新聞,因為在上個世紀90年代,電視是影響最大的“新媒體”。這里的“新”不單純指硬件技術(盡管當時衛(wèi)星電視確實是改變媒體生態(tài)的新技術),而是表達方式的新。曾任東方時空評論部主任的孫玉勝寫了一本書叫《十年:從改變電視的語態(tài)開始》——當時電視就處在一個語態(tài)技術革新的時代:普通話不標準的記者走上前臺,紀錄片也開始用不完美的鏡頭畫面“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今天的數字技術也帶來了類似的“語態(tài)”或表達方式的革命,當年電視的語態(tài)革命開啟了潘多拉之盒,非專業(yè)的傳播者進一步革掉了專業(yè)傳播者的命,這恐怕是當年這些電視精英始料未及的。許多新聞學院適應新技術環(huán)境,開設編程、計算傳播、圖表制作、產品設計、AI制作等課程,還處在半專業(yè)狀態(tài)的學生也加入平臺的內容生產實踐。關注傳播技術的影響,掌握新的內容生產方式,是這個專業(yè)給學生的一個重要財富。新聞學院的許多老師對技術有興趣,像我知道人大新聞學院的方漢奇先生,我的導師郭慶光老師,他們都熱情地擁抱新技術。受前輩的影響,我盡管投入精力有限,也會使用微博、B站、播客、小紅書等,學習和體驗不同技術的表達方式。培養(yǎng)對技術的敏感,是新聞專業(yè)對我產生的影響之一。


受眾思維與“講故事”的重要性


第二個影響就是培養(yǎng)了跨媒體敘事的能力。我們當時沒有這么多技術課程,但是卻基本把中文系的核心課程都學了,有的課還不止一個學期。中文系的老師認為新聞專業(yè)的學生有靈氣,同時覺得給未來的記者上課是個福利,往往派出最好的師資,所以我們無意得了很多“真?zhèn)鳌薄?/p>


此外,新聞學院還開設了系列寫作課程,從一般的寫作課到新聞寫作課、評論寫作課,既學習記敘文、影評,又學習各類新聞文體。那個時候,展江老師組織翻譯了不少作品集,我也囫圇吞棗讀了不少,這些作品更強調個體故事的講述。當時《南方周末》的寫作就是這個路數,這也是報紙語態(tài)革命的一部分。后來,因為學廣電,又要求學習視覺剪輯與敘事,我們既看美國CSB的《60分》,也看《焦點訪談》《新聞調查》;既看很多《龍脊》《最后的山神》那樣的學院派紀錄片,也看像《鐵道沿線》《江湖》《彼岸》那樣的獨立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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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不止不休》(2020)劇照。


其實不論是用文字也好、用圖像也好,首先要講一個好故事。1999年三聯出版社出版了??碌摹兑?guī)訓與懲罰》,他是個非常會講故事的人,讓人大開眼界,原來學術研究還可以這么有趣。其實一個好的研究或論文,也要有鮮活的經驗,講述能吸引讀者的故事,所以我要求學生在論文開頭最好講一個精彩的故事,讓讀者一下子與你要研究的問題產生共鳴。接下來問題的探究過程要像推理小說那樣,一個問題引出另一個問題,環(huán)環(huán)相扣,逐漸接近真相,這樣讀者才能饒有興趣地一路讀下去。


重視受眾、學會通過故事尋找與讀者的連接,強調個體與細節(jié),是新聞專業(yè)給學生的一個受用終生思維方式和技能。隨著技術的發(fā)展,今天的敘事手段變得更豐富,要學編程、統計、短視頻、圖表制作,甚至繪畫,故事的語法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當時學的不少內容已經過時,但是其內核是不變的。


“新聞敏感”,

讓人看世界的眼光從此不同


第三個影響是新聞專業(yè)會逼迫學生與陌生人打交道。受家庭影響,我原來不怎么愿意接觸陌生人,如果不是選了新聞專業(yè)而是文史哲專業(yè),可能會變得更自閉?,F在流行說e人(外向)、i人(內向),好像這是天生的,很難改變。但是學新聞會強迫你和陌生人接觸,并且還要想辦法迅速得到他們的信任,獲得你想要的信息。


對一個i人來說,要踏出這一步非常困難。大一剛入學不久,我加入了院里的學生媒體《新聞周報》,被分配要去隨機采訪幾個同學。我一直拖到下晚自習,終于才不情愿地去采訪,在高年級的一間宿舍門口,做了很長時間心理建設,最后才鼓起勇氣敲開了房門。我當時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強作鎮(zhèn)定地扮演一個記者的角色,根本沒怎么聽清采訪對象在說什么,好在他們非常友好,配合我完成了采訪。有了第一次“成功”采訪后,臉皮就厚了很多,后來的扮演也越來越游刃有余。正如社會學家戈夫曼說的,演著演著就變成真的了?,F在年輕人社恐變得越來越普遍,這會喪失很多個人發(fā)展的機會,新聞實踐會通過外部壓力來克服這種心理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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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不止不休》(2020)劇照。


新聞專業(yè)對學生的第四個影響是關注現實。學新聞必須對世界的變化保持敏感,閱讀大量新聞,積累各個領域的知識。當年的老師們經常說“你們要做個雜家”——這個說法來自鄧拓的那篇翻案文章《歡迎“雜家”》。在新聞理論和業(yè)務的課堂上有個慣例,老師們講課前都會花點時間,像和同行交流業(yè)務一樣聊聊最近有什么重要的新聞報道或者優(yōu)秀作品。為了能和老師對話,大家平時就比較注意最近國內外發(fā)生了哪些大事。其他專業(yè)的老師可能不會和大家在課堂上天南海北地閑聊,但是在新聞課堂上這變成了名正言順的教學內容。新聞專業(yè)有各種校園媒體的實踐機會,除了假期的小實習,還有專門一個學期去新聞機構大實習。實習生沒什么固定資源,必須自己主動發(fā)掘,這會逼迫同學們到處去找新聞線索。兔子急了就會吃窩邊草,當時大眾媒體上大學里的不少負面新聞就是這么被捅到社會上的。


不過那個時候老師們都很有擔當,學生闖了禍,學院總是會幫學生說情。新聞學院辦的《新聞周報》號稱人大的“北京青年報”,敢于揭露學校里的現實問題,當時不過是兩塊手抄黑板,每周一期。編輯記者們一般是周日晚上抄好后,抬到東區(qū)食堂門口的玻璃櫥窗里。


我實習去的是電視臺,主要參與報道經濟社會新聞,節(jié)奏快,是當時收視率很高的新聞節(jié)目。但是對于一個完全不懂經濟而且沒怎么接觸過社會的大三學生來說,開始根本不知道從何下手。帶我們的老師就說,你們沒事了出去轉轉,去商場、街上找找新聞線索。但是沒有認知框架,我們也不知道往哪里看、看什么。后來發(fā)現還要去看之前的節(jié)目,揣摩思路,惡補經濟新聞,慢慢新聞線索被通過的成功率就高起來,也能做出被評為欄目優(yōu)秀稿件的新聞了。有了這種“新聞敏感”,看世界的眼光就不一樣了。這也是為什么學過新聞的從事傳播或營銷等工作也會得心應手的原因。


學習新聞專業(yè)所具備的第五個能力是質疑精神和核實的本能。學新聞的不太容易上當受騙,國外的新聞學書里講過一個段子,說當新聞記者聽到母親說愛自己時第一感是去找證據證明?!缎侣劦氖蠡驹瓌t》一書里提出的第三個原則就是“新聞工作的實質是用核實進行約束”?,F在網上的很多信息表面上看上去來自不同信源,但是大多是抄來抄去,沒有真正核實過。很多反轉的新聞都說明真相可能并不是表面上那樣,各個利益相關方各執(zhí)一詞,都希望自己的“真相”成為唯一的“真相”,如果缺乏有效的核實機制,就會形成撲朔迷離的后真相社會。


核實真相是記者的職責。現在很多新聞專業(yè)專門開設了事實核查課程,讓學生學習從信源、事實、論證、修辭、文體等多個方面判斷和篩選信息。在虛假信息泛濫的今天,這種辨別能力本應成為每個公民的基本素養(yǎng),新聞專業(yè)的學生則近水樓臺先得月,系統地接受了訓練,這算是個新聞專業(yè)的內部福利。


隨著人工智能生成的“類信息”規(guī)模越來越龐大,再加上大量非職業(yè)生產者發(fā)布了大量未經核實的信息,高質量信息會越來越稀缺,普通人面對信息海洋,會陷入無所適從的困境。未來甚至可能出現專門核查事實的職業(yè),新聞記者恐怕是最適合承擔這一任務的群體。


今天的新聞專業(yè)和30年前我們上學時相比,已經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從只有報紙、廣播、電視、雜志發(fā)展到涵蓋傳統大眾媒體和所有新媒體類型,內容從只有新聞發(fā)展到廣告、傳媒經營管理等適應不同的傳播場景。除了適應技術的發(fā)展外,前面提到的敘事、調查采訪、質疑核查這些專業(yè)核心能力在AI時代可能會顯得更加可貴和難以替代。


“文科危機”中,

新聞傳播專業(yè)獨特的適應能力


按照最初的理想,我應該是畢業(yè)后去做個電視記者,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后來上了研究生,轉學了傳播學,做了教師和研究者。


在中國教育部的學科目錄里,傳播學和新聞學被放在一起作為一級學科,公眾一般知道新聞學,但對傳播學是什么則比較模糊。其實二者的差異非常巨大,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二者的差異就像小說和藝術的區(qū)別一樣。前幾年一些志愿填報“專家”用傳統媒體的就業(yè)和現狀來代表整個新聞和傳播專業(yè),對這個專業(yè)的了解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


我們上本科的時候,2000年前后的畢業(yè)生確實大部分都去了報紙電視雜志等媒體,但是現在去傳統機構媒體的畢業(yè)生不到三分之一。陸曄老師有個觀點:真正的新聞從來就是只屬于少數人從事的職業(yè),這些人的性格里有冒險精神,不愿意過單調生活。她說的那種調查記者確實不多,有人統計過最多的時候也就一兩百人,國內外的研究也發(fā)現,其實大部分傳統的記者也是在做例行公事,并沒有那么浪漫。今天這部分從事普通新聞的人慢慢轉向新媒體運營、政府和企業(yè)的宣傳公關、品牌營銷、輿情分析等更一般的傳播工作。傳播方向早已經成為新聞傳播學業(yè)就業(yè)的主流。


廣義的傳播研究早在20世紀初就零星傳入中國,但是作為一個學科全面?zhèn)魅胧窃谏鲜兰o80年代。直到1997年傳播學才被正式列入教育部學科目錄。所以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個學科還是個新鮮事物。中國人民大學是傳播學早期研究的重鎮(zhèn)之一,張隆棟、林珊等老師上個世紀60年代就開始翻譯和研究,1978年后他們的成果陸續(xù)發(fā)表。人大的傳播理論課最早應該是郭慶光老師開的,我本科時就是在他的課堂上初次接觸這個學科的。當時郭老師剛留學歸國,上課也沒有正式教材,只有一沓打印的《傳播學概念百題》。他那本著名的《傳播學教程》直到我讀研究生后才出版。如果不是他的電腦感染著名的CIH病毒導致文件盡失,他不得不重寫了一遍,可能這本書問世得會更早一些。


對于只接觸過新聞學的學生來說,傳播學沖擊力很大,突然讓人有了看待社會的新視角。和新聞學相比,傳播學與社會學、政治學、社會心理學、哲學等學科可以無縫銜接和對話,知識含量高同時又很接地氣,能夠解釋現實中的很多現象,我迅速被它迷住,于是找到了當時為數不多的中文傳播學書,囫圇吞棗地閱讀。后來沒什么可讀的中文材料,上研究生之后還去國家圖書館辦了一個外文圖書的借閱證。


上大四的時候,我就很堅定地想繼續(xù)讀傳播學的研究生,因為我覺得閱讀學術文獻和做研究比做新聞更具有吸引力,能夠滿足我對知識的好奇心。后來就讀了研究生,然后留校工作。和現在不同,上個世紀90年代末人大新聞的畢業(yè)生很好找工作,上研究生或者做老師沒什么吸引力??佳嘘犖橐膊淮?,那個時候研究生一屆也就招12個人,比現在博士生招得都少。按照目前的標準,讀研究生并不是一個理性的選擇。當時本科畢業(yè)生如果肯干,一個月也有將近一萬的收入(當時人大附近的房價還不到5000元一平方米),而講師一個月的收入只有2000元。所以大部分人根本沒有什么讀研的動力,經常有些青年教師上個學期還在給我們上課,下學期突然就消失了。


新聞學偏人文學科,關注新聞與政治、民主、自由的關系,會直接干預現實,比較重視實踐,對于好新聞的判斷標準,就像文學一樣文無定法;而傳播學屬于社會科學,簡單來說就是模仿自然科學的方法來研究社會,想追求明確的答案,重視理論建構,目的是解釋這個世界。這兩個學科評價標準也不相同。


傳播學研究的范圍要比新聞學大,關注所有信息在社會系統中的運行。最近幾年,傳播學轉向了對傳播技術、媒介的關注,因為新媒介正在重新組織社會,改變社會的運行邏輯。比如全世界政治的民粹主義就和社交媒體的興起有直接關系;線上購物和網絡直播沖擊實體經濟,導致產品不如過去耐用(網絡比價會導致廠家犧牲產品質量降低成本);博物館成了人山人海的打卡地;流量成為整個社會運行的邏輯,上到主流媒體(經常會發(fā)一些抽象的內容),地方文旅(比如最近火爆的“蘇超”),下到網紅不惜鋌而走險搏流量、明星粉絲做數據,都是基于媒介的邏輯。


今天每個人所感受到的內卷、倦怠、焦慮、疏離、被監(jiān)控,甚至睡眠不足,背后都有媒介的影響。媒介不僅建構了世界的表征系統,影響了我們對世界的想象,而且還重構了世界運行的邏輯。不僅傳播學在關注媒介,文史哲、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管理學等都在關注媒介的問題。在今天各行各業(yè)都離不開傳播和媒介,傳播學越來越像數學,成了一個“平臺性學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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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傳播理論:范式與流派》 

作者:劉海龍

版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8年2月


除了傳播理論外,同時研究者還要掌握問卷調查、實驗、內容分析等量化研究方法和深度訪談、話語分析、觀察、民族志等質化研究方法。近年來因為新媒體的發(fā)展,還要學習編程爬取數據、大數據分析等計算傳播的方法。相比于新聞學,傳播學對于學術性的要求更高,要能夠站在整個社會的高度來思考傳播、媒介與國家、社會、群體和普通個體的關系,提出具有批判性的理論。同時和以思辨、實踐為主的新聞學不同,傳播學更講求方法的規(guī)范和論證,不斷地反思除了已有結論外,數據是否存在不同的解釋,同時還要考慮結論的理論意義。要有理論創(chuàng)新,需要看大量文獻幫助思考,同時會養(yǎng)成透過現象看問題、思維縝密、不斷質疑的思維習慣。無論從事什么工作,這種訓練都會讓人受益終生。


在學傳播專業(yè)的同學中,一小部分對理論感興趣的學生會繼續(xù)深造,走學術研究的路線,未來去高校和科研院所工作;大部分人會去從事和廣義的內容生產與信息管理相關的工作。到就業(yè)的時候,新聞專業(yè)和傳播專業(yè)的區(qū)別不是特別明顯,因為每個學生都會學習一些其他專業(yè)的課程,最后的職業(yè)選擇完全是取決于個人的興趣與機遇。今天新聞和傳播專業(yè)的畢業(yè)生不僅限于去從事新聞工作,而是去向更廣。雖然受整體環(huán)境的影響,現在文科生工作不好找,但是相比于其他專業(yè),新聞傳播專業(yè)對社會需求的適應性要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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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灰色地帶:傳播研究史的書寫與記憶》

作者:劉海龍

版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5年7月


和傳統的人文學科甚至是大多社會科學相比,新聞學和傳播學的課程在保持原有核心課程不變的前提下,始終在適應傳播技術的發(fā)展,不斷調整和增加新的內容,同時通過實習和工作坊等形式,讓學生盡快進入真正的工作情境中。和其他專業(yè)相比,新傳的學生根本不需要專門去某個機構才能從事實際工作,只要自己開個賬號就可以練手,制作設備也非常普及,只要有創(chuàng)意、肯鉆研,完全是可以和專業(yè)的內容生產者一較高下。有些學生可能在校園里就已經具備了謀生技能。


現在大家都在擔心人工智能對各行各業(yè)的影響,其實傳播行業(yè)是最早接受這種沖擊的地方。很早以前“今日頭條”就曾經提出不設編輯部,這就意味著用算法(人工智能的另一種形式)來代替?zhèn)鹘y的編輯。但是后來發(fā)現這行不通,目前的人工智能并不能完全代替人工編輯的作用。所以到目前為止,人工智能可以提高內容生產的質量和效率,用于尋找新聞線索、分析數據、對內容和形式進行精加工、可視化等環(huán)節(jié),但是并不能完全取代新聞傳播者的作用,尤其是涉及前面提到的與實踐對接的采訪、核實工作以及高質量的信息生產時,人的作用更是不可替代。


人工智能的信息生產過程也離不開使用者的參與。后者必須具有專業(yè)的提示詞生產與調校能力,同時還要有對內容質量的判斷、把關與審美能力。在信息的生產中,人始終占據著主動的位置,沒有好的問題與要求,人工智能并不會自動生產出需要的內容。所以從目前人工智能的表現來看,它代替職業(yè)的內容生產者還有一定距離,尤其是要得到高質量的內容,離不開人的參與。


如何看待新聞傳播學的爭議?


這幾年,新聞學與傳播學這個學科飽受社會爭議,其實換個角度來看,說明它備受關注、非常重要,因為還有一些學科可能一直生存處境就不太好,公眾已經泰然接受。之所以這個學科會成為社會議論的焦點,其實是基于一個巨大的反差:中國人這么關心新聞、這么喜歡刷手機看信息,新媒體平臺這么發(fā)達,按道理說這個專業(yè)的畢業(yè)生應該非常搶手,但為什么新聞媒體卻不太景氣,給這個專業(yè)的畢業(yè)生提供的就業(yè)機會越來越少?


這個問題的提出隱含著一個前提,那就是只有傳統媒體那樣的像公務員一樣有編制的工作才是理想的工作,大量與傳播相關的工作崗位不是理想的工作。這個工作觀似乎還停留在上個世紀90年代。要在一個流動性和不確定性非常大的世界里,尋找一個“鐵飯碗”,無異于刻舟求劍,很多人心中的“鐵飯碗”,后來證明也未必牢固。根據2023年底的統計數據,全網短視頻賬號總數達15.5億個,職業(yè)主播數量已達1508萬人,新媒體提供大量與傳播相關的崗位。不少自媒體收入遠超傳統媒體,很多傳統媒體的工作者也紛紛進入了新媒體的賽道。除了新媒體提供的眾多工作機會外,政府、企業(yè)和其他組織都開始重視公共傳播工作,紛紛建立起自己的新媒體賬號矩陣。如果不把眼光局限于傳統媒體,就會發(fā)現整個社會對傳播人才的需求是在增加而不是減少。


其次,新聞與傳播行業(yè)的流動性很大,許多時候是一個居間的、進入其他行業(yè)的跳板,很多接受過新聞傳播培訓的人才會在這個行業(yè)積累一定的經驗和資源后,結合自己的興趣和未來的發(fā)展規(guī)劃,進入公關、投資、NGO、出版、文旅、律師等行業(yè),前面提到的新聞和傳播學的訓練和從業(yè)經歷會為他們的新崗位提供核心競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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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不止不休》(2020)劇照。


最后,很多人說現在的很多網紅主播沒學過新聞學與傳播學也能很成功,說明學新聞傳播沒什么用。這里面有一個基本的邏輯錯誤,大量非專業(yè)人士的成功并不能反過來否認專業(yè)培訓的必要性,這就像有很多高收入者沒有上過大學并不能證明上大學沒有用一樣。從報紙、電視、網絡的媒體行業(yè)歷史來看,在一個行業(yè)的初期,會出現低質量內容大行其道的混亂階段,但隨著監(jiān)管到位和行業(yè)走向成熟,只有專業(yè)的高質量內容才會走得更遠。


在不同的時代,新聞會隨著環(huán)境而變化,呈現出不同的形態(tài)。盡管目前由于新媒體技術的沖擊以及其他客觀原因,傳統的新聞遭遇了很大危機,大部分人表面上不關注嚴肅新聞而沉迷于娛樂信息和傳言,但這并不意味著新聞不重要。在整個社會面臨高度不確定狀態(tài)以及危機時期,人們對新聞的需求仍然強烈。新聞的缺失也會使社會系統面臨信任危機時,缺乏第三方力量重建信任??傊?,高質量的新聞、透明的信息,仍然是一個社會存在的基石,永遠是稀缺的社會公共物品。正如《新聞的十大基本原則》里所提的那樣,新聞是公民進行自我管理時所必需的信息。如果沒有這些信息,我們也就失去了選擇的自由。


作者/劉海龍

編輯/劉亞光 何也

校對/薛京寧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