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多像她。你終究是,你母親的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意。”在新書《林門鄭氏》的腰封上,寫著這樣一句話。這本書的作者是馬來西亞華文文學(xué)作家林雪虹,雖然只有不足11萬字,但這些文字的層次和維度都非常豐富。從最初想要冷靜記錄下母親的疾病與死亡的過程,但寫作過程里才發(fā)現(xiàn)這種距離感的保持幾乎是不可能的,甚至在探究的過程中,作家本人也借此思考起了自己的來時路。本期節(jié)目,媒體人小熊和本刊記者亞光對話作家林雪虹,一起探究疾病、死亡、母女關(guān)系、大家族內(nèi)的張力等多領(lǐng)域的話題,歡迎搜索“在川上”收聽完整節(jié)目。
疾病揭露出一個家庭的全部陰暗面
小熊:雪虹先談?wù)勑聲读珠T鄭氏》的緣起吧。
林雪虹:得回到八年前,我原本是個老師,八年前我辭職想要全職寫作。在我辭職三個月后,我媽媽生病了,再過幾個月確診她是膽囊癌晚期。我于是把手頭寫的小說放下,開始記錄她生病的過程。我在中國,她在馬來西亞,主要是我的兩位姐姐照顧她,但有事情就會發(fā)很多照片,打無數(shù)電話,我們這樣溝通。這是我第一次很直接地面對死亡和疾病,我的初衷很希望自己像個醫(yī)學(xué)人類學(xué)家可以冷靜、客觀地記錄下她生病的過程,我們都明白她將不久于人世。之前先是我外婆生病,外婆去世后媽媽生病,媽媽生病五個月后就走了。
我母親病逝那天,弟弟整理她的遺物,我當(dāng)時在日本也有遠程參與。抽屜里面很多的記事本,也就是她的記賬本,這些對我來說不陌生,她多年以來會記錄下家里花了多少錢,孩子用了她多少錢,還有福利彩票賺了多少錢。還有其他一些小玩意、雜志,一些我沒有見過的東西。這些成為了我寫這本書的轉(zhuǎn)折點,一開始專注在疾病,后來慢慢聚焦在媽媽的過去,她的每一樣物品,這些點滴串起來。在這個過程里,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客觀冷靜地剖析了。
我甚至不愿意說,我在看我的母親怎么死去,我希望我是一個作家,來看這個可悲的女人憂傷的故事??墒堑阶詈笪野l(fā)現(xiàn),其實里面不斷地有很多我自己的故事,還有我們母女之間的張力,也有我兄弟姐妹之間的故事,種種這些全部串聯(lián)起來。所以如果仔細看的話,這本書是流動的,隨著我的生活,我的寫作觀念,也包括我的情緒、情感而改變。
林雪虹,1982年生,馬來西亞作家,現(xiàn)居中國天津。著有《別處的月光》、《林門鄭氏》等作品。
小熊:你本來期許的是可以冷靜客觀記錄,后來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原因是什么?
林雪虹:我們經(jīng)常會說“I feel so sorry.”我最初的半年,每天想的就是“誰為死者伸冤!”然后我下半句就會說“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伸冤在我,我必報應(yīng)?!毙睦镆恢痹诮豢?。我以為我在為一個可悲的一個憂傷的悲劇性女人在伸冤??晌移鋵嵑軣o力,我以為我是誰?我根本做不到,也沒有能力做這樣的事情。因為她就是你母親,里面很多東西跟你是有聯(lián)結(jié)的,離得很近。所以這個是非常難的。
亞光:親人的病痛,甚至包括面對他們的死亡,是不是也是一個反過來讓我們對他們重新認識的過程?所以也好奇,你在寫作過程里會對家庭會產(chǎn)生新的看法嗎?
林雪虹:當(dāng)然有。我離家20年,以前可能就半年給家里打一次電話,匆匆聊幾句就掛掉。上學(xué)時候沒有錢,也就很少回家,然后也不想回家,就是一直遠離,直到她生病以后才比較多地回家,那也就是一年一次或是兩三年一次。我們家雖然五個兄弟姐妹,可是因為五個里面三個是在國外,然后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17歲,最小的孩子出生的時候,最大的孩子已經(jīng)出國去上學(xué)了,所以很少七個人真的在同一個屋檐下。很多東西都是,比如媽媽那邊跟你說,大姐怎么樣,然后你也不想去找大姐核實,就這邊聽那邊出。很長時間里,就是忙于自己的生活,這個家的東西知道后又很快遺忘,掃到地毯底下,就不想去面對它,直到疾病讓我們不得不面對。
母親生病以后,我們五個兄弟姐妹在社交媒體拉了一個群,叫林家鋪子,這是我們第一次有一個這樣的群。然后就開始出現(xiàn)各種分歧,比如該誰回去,該誰出錢,該誰照顧她,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觀念如此不同。疾病真的把一個家庭的陰暗面全都揭露出來,你才知道人是可以多么無情、多么冷漠。
母親就像一顆被榨干的檸檬
亞光:我在看這本書的時候,里面一些隱喻很觸動我,比如雪虹會把母親比喻為一個飽滿的檸檬,然后不斷被生活擠壓。這個比喻是不是你在知道母親生病之后,慢慢回憶過往才浮現(xiàn)出了這樣的想象?
林雪虹:對,這是她生病以后,我寫著就突然用到的一個意象。因為檸檬你喝多了,檸檬汁是帶苦澀的,澀澀的感覺很鋒利,雖然它很有營養(yǎng)。我辭職以后在家里寫作也要做家務(wù),以前我覺得自己精力很旺盛,但是在家里做家務(wù)做一點點事情就要休息,要喝下午茶,要看書,甚至養(yǎng)成睡午覺的習(xí)慣。然后我才意識到,她從早做到晚是怎么做到的?
有一個夏天我們在北京看路易絲·布爾喬亞的展覽,那個大蜘蛛籠罩下來,藝術(shù)家形容她的媽媽一直低頭在縫紉機前面埋頭工作,因為她的媽媽也是個裁縫。我也會因此想到我的母親,她看起來永遠精力充沛、雷厲風(fēng)行,說話很大聲、笑得很大聲,行動力很強。可是你沒有認識她的另外一面,我覺得她一直在被我們壓榨,你要你索取她就一直給一直給,然后你走得越來越遠,她就像一顆被榨干的檸檬。
《林門鄭氏》
作者:[馬來西亞] 林雪虹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
2025年8月
小熊:你對她的同情、憐憫之類的情感,主要是來自這樣的被索取性嗎?
林雪虹:首先是,她很想長壽但是沒有如愿。她被確診之后,第一個反應(yīng)是說,“是因為我沒有照顧我的媽媽,所以我才會得癌癥嗎?”因為她是很迷信的一個女人,然后她在醫(yī)生面前攤開自己的雙掌,細細地看,幽幽地說,“算命先生說我會活到93歲……。”她一直是相信好心有好報的,結(jié)果我上一次回老家,我的六姨媽告訴我,她有一次流著淚對六姨媽說,“早知道我就做壞人,壞人才會長命?!币驗槲业母赣H是一個自私的人,很長壽。
其次是,她婚姻不幸福,她沒有一個在我認知里面的美滿家庭。對我來說愛情是一個堡壘,她沒有這個東西很可悲。我爸爸很多年沒有工作,所以有20多年,她還得照顧這個丈夫。她的生活真的不美滿,一些更重要的東西她基本沒有。
小熊:你提到你本想客觀記錄,卻轉(zhuǎn)變了方向。我想問的是,如果她不是你的母親的話,而是你在生命里面,接觸到了這樣一個人,有這樣一段故事,你還會選擇花這么久的時間記錄下來嗎?
林雪虹:這幾天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所以我是不是應(yīng)該要承認說,因為她是我媽媽,她跟我很親,所以我才更有動力,更有欲望去寫下來。我有時候會看到或者聽到別人的故事,有一些故事真的觸動我,會想要寫下來。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說如果一模一樣的故事,如果她不是母親的話,我還會不會愿意花六年、八年也要寫完。也許感情不會這么充沛吧,也許真的能做到一開始講的冷靜、客觀,像個記者。
小熊:我覺得你在努力地去保持一種距離感,或者說一種觀察視角。可是這個東西你后來又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很有牽拉性的,不是說我想要怎么樣就可以怎么樣,因為畢竟那是你來時路的一部分。你為什么是今天的你,或者是你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跟母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我明明不喜歡這個人,我怎么有一部分變成了他的樣子的那種復(fù)雜情緒,是各種東西交織在一起的。
林雪虹:就是這樣,包括現(xiàn)在,比如我先生會說“你睡覺的樣子,真的很像她”,或者我近視很深,你會想到她近視也很深,怎么又跟她一樣了,牙齒不好,怎么又跟她一樣,腸胃不好,她也是腸胃不好。前天我給我大姐看一張我的照片,她說恍惚之下覺得很像媽媽。很多外在的和內(nèi)在的東西,你不得不承認你真的是這個女人的女兒。
林雪虹和母親。受訪者供圖。
你不要留下我未受哀悼和葬禮便離去
亞光:可能人走了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最悲涼的一件事情并不是他帶著很多遺憾走了,而他走了之后,他的痕跡就迅速在這個世界上都消失了,雖然逝者已經(jīng)感知不到了。這時候,我會替他有一點難過。家里的人漸漸也不再討論他,或者只在特定時間才會談起。所以,雪虹寫這樣的書,和過去的日子產(chǎn)生一些糾纏,這些糾纏本身,可能也是在延續(xù)亡者的生命。
林雪虹:葬禮其實是給活人看的。你講的這個我會想到我前兩天看我妹妹在社媒上說,她看完了這本書,然后感嘆終于有人把屬于我們母親的故事寫下來了??赡芩南敕ê湍阋粯?,就是延續(xù)了亡者的生命。
小熊:如果把時間線拉長一些看,其實絕大部分人就是要慢慢消亡掉的,比如你去墓地逛,會發(fā)現(xiàn)百年前的墓碑已經(jīng)沒有人在維護了,破敗了。人在這個過程里是必然會被遺忘的。
亞光:也不是說要流芳百世,但是人一想到自己可能馬上就會變成一個存在上的“無”的時候,還是會從靈魂深處感到恐懼和虛無吧?作為離她那么近的一個人,你去看母親直面這種巨大的虛無的時候,是什么感受呢?她有那樣的恐懼嗎?
林雪虹:我們那邊有很多民間信仰,所以她還是會有一種很具體的寄托,當(dāng)然對陰間和地獄的描述會讓她恐懼。我在這本書的扉頁用了《奧德賽》的一段話,給我的感觸很深。就是你可能看到媽媽因為死亡被拋下了,在一個很幽暗無助的地方,世間的一切都離她而去……
“你不要留下我未受哀悼和葬禮便離去,
啟程返家園,免得因為我受譴于神明,
而要把我同我的鎧甲一起焚化,
在灰暗的大海岸邊為我堆一座墓丘,
讓后代人把我這個不幸的人紀念。
你做完這些事,再把我的劃槳插墳頭,
那是我生前和同伴們一起使用的船槳。”
——《奧德賽》(王煥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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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熊 亞光
編輯/劉亞光
校對/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