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與繁星》

作者:王曉漁

版本:廣東人民出版社·之間

2025 年 6 月

差不多有十年沒有讀到王曉漁的書了。對我來說《深淵與繁星》的出版絕對稱得上驚喜,以至于我在內心感謝兩個多月前見面的時候作者沒有透露新書口風,讓我難得享受了一次純粹的激動。

拆開塑封,趕緊開讀。這是一本時間跨度近二十年的文藝評論集,我卻像讀一部完整的著述那樣去讀。因為我相信,這里面隱含著一個自洽的系統(tǒng),足以折射一個作家的精神世界。


什么是系統(tǒng)?系統(tǒng)是一組相互聯(lián)結的事物,在特定的時空中以特定的行為相互影響。它可能受外力的觸發(fā)、驅動、沖擊或限制,但本身自有一套應對外力的獨特方式,而這種方式往往構成了系統(tǒng)獨有的特征、風格或價值。當我讀到后記中王曉漁所寫:無論詞與物、重與輕抑或深淵與繁星,“重要的是‘與’,是‘關系’,是差異、過渡和流轉”……是人與物的聯(lián)結、人與人的聯(lián)結,我覺得他深諳系統(tǒng)的要義。

當然,比系統(tǒng)更準確的詞是人格。只不過,人格里相互聯(lián)結的事物不是理性的“部件”,而是在時空中生長的個人體驗。它們歷經(jīng)寒暑春秋,也承受繁盛凋零,宛然一座生生不息的花園。我看王曉漁的這座花園,少見藤蔓,多有獨立。用他自己的話講,“樹與樹之間相隔很遠,地面之下盤根錯節(jié)”。

文章讀了四五篇,我就迫不及待想與人分享。我給詩人鐘鳴發(fā)微信,說王曉漁在談加拿大文化學者麥克盧漢的文章里提到了他。的確,早在1984年,鐘鳴就在詩集里討論了麥克盧漢對他的影響,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王曉漁發(fā)現(xiàn)了一個學者與一個詩人之間的“聯(lián)結”。他說,鐘鳴最早引薦麥克盧漢或許是一個偶然,但是由詩人而非學者最早認識到麥克盧漢的價值,這卻是必然。因為“麥克盧漢創(chuàng)造了地球村時代的詩學,這一點學者鮮有論及”,而鐘鳴以他的直覺率先發(fā)現(xiàn)麥克盧漢,乃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第六感——王曉漁認為,卸去學者的鎧甲,麥克盧漢的真身就是一個行吟詩人。

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1911~1980),加拿大文學批評家、傳播學家、傳播學媒介環(huán)境學派一代宗師,以“地球村”和“媒介即是訊息”等論斷名震全球。代表作有《機器新娘》《理解媒介》《谷登堡星漢》《媒介定律》等。

這篇談論麥克盧漢的文章發(fā)表于2007年,如今讀來我似乎從中探察到了作者成長的端倪。王曉漁對“詩性”的敏感,不正反映了他對自我人格的期許?所以我認為不僅是書中那幾篇評論詩歌和小說的文字,《深淵與繁星》三分之二的內容均可當詩來讀。他在2010年批評張藝謀電影的短文是一首諷刺詩;他寫高中逃課讀閑書的文章發(fā)表于2017年,十年回首,儼然成詩;他與友人的通信寫于2022年,特殊時代,文筆郁郁,當然也是詩。

作者對張藝謀電影的批評固然引發(fā)共鳴——我早在《英雄》之后就發(fā)誓不看他的任何作品。但更能與我共鳴的還是那些個人化的敘述。無論它們是個人閱讀的旨趣變化,還是與朋友、同學及老師的思想交流,都讓我特別有體驗感。我太同情王曉漁對當年家鄉(xiāng)閱讀環(huán)境的抱怨了。不成器的新華書店,不像樣的市圖書館,要在那樣的條件下讀書,的確需要熱愛作為內驅力。他對新詩的熱情也與當時的我無異,“九葉派詩人”更像撥動了情感共振的琴弦。還有他就讀上海師大中文系的曲折過程,都讓我感觸頗多。

彼此的經(jīng)驗當然也有不同之處。他將閱讀哈維爾視為決定性的影響,中學的時候竟然把毛詩抄了個遍。他又說巴赫金的狂歡與卡爾維諾的輕逸,某種程度上“校正了我有時過于嚴肅以至于拘謹?shù)纳顟B(tài)度?!蔽覍φ毡藭r的自己,好像找不到明顯的決定時刻,也沒有對某個作家或詩人的執(zhí)著。不過正如王曉漁所寫,差異乃人生的題中之義,無論是閱讀、寫作還是日常生活,這一點他格外看重。

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意大利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著有《樹上的男爵》《分成兩半的子爵》《不存在的騎士》《命運交叉的城堡》《帕洛馬爾》《意大利童話》等。198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因去世與該獎失之交臂。

我尤其喜歡《深淵與繁星》中談論友誼的篇章。提到的不少姓名我比較熟悉,另一些好像則可以歸入一個時代,成為時間的標志。還有“思想的境界”“詩生活”“靈石島”“新青年”“MSN”等一系列時代標簽,也象征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友誼。這友誼不限于朝夕相處的師友,也不拘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而是基于精神、思考與價值的相互聯(lián)結,稱得上自成系統(tǒng)。王曉漁說他的思想變化與成形,跟以論壇為特色的網(wǎng)絡時代密不可分。同樣深受影響的我要說,那是因為時代特有的短暫自由,而我們也參與創(chuàng)造了它。

如今,這種自由沒有完全消失,仍然存在于我們內心。正因為有了內心的這份自由,才可以自覺地“于天上看見深淵”,也可以自如地“下到井里看看繁星”。從這個意義上講,跨越20年的《深淵與繁星》不僅是王曉漁的個人見證,亦是時代見證。

說到見證,我想起有人對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的評價。他稱肖氏的音樂把崇高的情感、深刻的抒情與樸素的敘述結合在一起。我愿將這個評價用在《深淵與繁星》上,并一起見證。

撰文/西閃

編輯/李永博

校對/ 盧茜